谢蔺一直陪他待到后半夜,待裴朔终于沉沉睡去,他才戴上面具出了房门,摸着夜色离开。
停灵三日,隔日便是琼华公主送葬的日子,满城纸钱轻送,哀乐之声传遍全城,城中老少挤在街上看热闹。
有人叹她该死,有人骂她跋扈,也有人为她痛苦,街角巷子里卖羊肉汤角儿的杨老汉携女儿在队伍间抹了半天眼泪,当年若非琼华公主治那泼皮,他的女儿早已含恨归天,他知道琼华公主绝非世人传得那样恶毒。
裴朔坐在轿子里,刚出了城,掀开帘子的瞬间就和人群中的一人对上了眼,那人戴着斗笠,一袭红衣,骑在红棕马上,腰间挂着一只线勾的娃娃,正朝他扬眉。
裴朔笑笑,谢蔺已安然出城。
往后便如游鱼入水,青鸟上头,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制衡他。而裴朔在京城,也当有新的天地。
旋即裴朔放下轿帘,谢蔺也策马掉头,尘埃扬起,直奔雍州。
*
武兴十六年,八月。
裴朔进献神弩,可箭发十支,威力巨大,且其制造简易度大大高于火枪。
武兴帝大为嘉奖,亲授裴朔六品兵部员外郎一职,掌管兵器、兵籍等。朝中虽有异议,但看在神弩的份上,也没人出声反对。
为感念裴朔对琼华公主一片痴心,特以加赐,没有收回公主府,仍将公主府赐给裴朔居住,只收回了府中的禁军侍卫、宫女、太监等。
公主府的匾额也没有摘下,仍叫公主府。
在裴朔的特求之下,原来近身伺候他和公主的人诸如雪盈、福瑞等仍留在裴朔身边。
很快,京中有传言:荧惑守心,紫微将落。
传言闹得人心惶惶,月刊小报甚至将此异象和古往今来的王朝变动联系,文章沸沸扬扬大肆传扬,但很快就被官府封禁。
月底皇帝病重,却在病重期间发现太子府中仍歌舞升平,奢靡无度,当即大骂太子无孝,降废太子诏,幽禁于冷宫。
武兴帝被气得病情再次加重。
太子被幽禁的第七天,东宫来了一位客人。
随着门锁被人打开,封条被撕毁,一种腐朽的气息瞬间涌入裴朔鼻中,只见杂草丛生,砖墙破败,废太子正坐在角落里双目无神,直至一双红色的云纹靴出现在他面前。
此刻的废太子面色沧桑,胡子拉碴,只穿着一件灰青色的锦袍,上面沾满了泥土饭渣,旁边的馊水搜饭扔在一旁被人吃掉了一半。
看来不过七日的幽禁已经磨灭了他的气势,谢鸿终于抬了抬眼皮,在看到裴朔的那一刻瞬间跳了起来,拿着盘子砸向裴朔。
“你是来看孤笑话的。”
“贱人!你想看孤的笑话,哈哈哈哈,孤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他似乎有些疯狂。
也对,任谁被关在这里,也会疯掉的。皇帝已经放弃了他,转而培养永王。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裴朔蹲下身,将带来的食盒提去。
废太子只看了一眼就将那食盒砸了出去,扑上去就要掐住裴朔的脖子,“孤要杀了你。”
然而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脖间,废太子终于冷静下来,看着那柄匕首,嘴唇发颤,“你要做什么?你要杀孤?裴朔,你好大的胆子,孤是太子,孤是太子!”
“我说了,我不是来看您笑话的。”裴朔的匕首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那你要做什么?”废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反正他杀不了裴朔,有本事裴朔在这里杀了他,裴朔也活不了。
“我是来帮您的。”
裴朔低头弯腰收起了手中的匕首,凑近废太子那种颓废的脸,“陛下已经放弃了您,他想要永王来做太子。”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啊……永王这个贱人……”
“您再骂,难道能骂死永王?陛下在一日,您就只是废太子。殿下,不如我帮你选一条路如何?”
“你?”废太子斜眼瞧着他,冷哼一声,“你能帮孤?”
“我既然能到这里,就能放你出去,殿下的东宫禁军统领庞平还在外面等着您呢。只要您能走出去,重整旧部,杀进孔雀门,陛下又病重在榻,这天下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废太子被他说的心神动荡,然而很快理智涌上心头,他嗤笑一声,“裴朔,你会这么好心帮我?孤才不听你的,孤留在这里就死不了,要是被你诓出去那才是小命不保。”
裴朔一挑眉。
这废太子居然还有点智商?只可惜不多。
“殿下,可认得此物?”
裴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抛给他,旋即单膝跪地,“这是相爷给我的。”
“舅舅……”废太子一眼就认出了郭相仪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另有相爷书信一封。”裴朔将书信递出。多亏了裴凌模仿字迹的超绝天赋,他只稍翻出几封郭相仪生前的信笺,裴凌就能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书信。
“当年相爷早就预知陛下会对郭家下手,他心中无惧,只是唯独放心不下殿下,于是便亲自设计了十罪论,以身入局,将计就计,将我推到陛下面前以图日后助您一臂之力,他则谢罪退幕以减轻陛下对您的猜忌。”
“否则单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撼动相爷这棵大树,这都是相爷为了您而设计的,他是甘愿赴死的。”
“真的是舅舅的字迹……”废太子的手都在抖动,短短的几年之内,相爷腰斩,皇后病逝,他从风光无限的太子一落成为被囚禁的庶民。
“殿下可知前朝北魏拓跋嗣,他身为长子,父亲废长立幼,于是他连通旧部潜入京城,发动政变,处死拓跋绍母子,荣登帝位。”
“殿下再看汉朝太子刘据,武帝晚年年老昏庸,皇后自缢太子自尽,难道殿下就不怀疑皇后娘娘是如何病逝的吗?”
“殿下心慈手软,念及兄弟之情,不愿对永王动手,可他朝若是永王登基,焉知不会对您动手?”
废太子一下子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朔,“不可能,不可能……母后是病逝的。”
“殿下,您的舅舅为了您不惜夷三族之罪,您的母后被人暗害而贼人逍遥法外,您是要跟我一并杀出去,还是要留在冷宫被宫人欺负而死?”
“如今陛下病重,永王不在京中,这是您唯一的机会,杀进皇城,这天下就是您的了。”
裴朔循循善诱。
“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废太子像是失了神志,一想到前朝历代废太子的惨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抓住裴朔的肩膀,“你真能帮我?”
“当然,殿下,若您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庞将军吗?他就在宣华门外等您决断。今有一批神弩,若殿下得之,大事可成。”
“我只要事成之后,拜我为相,文武百官之上,陛下您一人之下。”
“好!好!若孤真能成事,孤必封你为丞相。”
“谢陛下。”
裴朔朝他深深一鞠躬。
“陛下且在此等候,会有人来接您出去。”裴朔说完便要离开。
废太子见他要走,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会有人来救孤吗?”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千秋宴时的嚣张,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落水狗,裴朔将他的手拽下,微微一笑。
“一定会的。”
“孤等你。”
“你一定要来啊。”
直到裴朔走出宫门,废太子仍站在门内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身影,甚至从门缝里扒着看,直到被守卫呵斥一声,他才如炸了的猫跑开。
或许太子并不会相信他,但现在自己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他只能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裴朔离开皇宫后,坐着轿子,一路出了皇城,京郊客栈外,另有一位贵客等着他。
裴朔解下披风,留元宵在外头守着,只身一人便推开了房门,刚一进屋,脖子上就被人搭上了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