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伦虽勇猛,族人亦勠力同心,但到底大势已去,一旦被撕开缺口,则一溃千里,眼下是最后的焦灼。
刘壤换防回营,面见陛下。对着沙盘挑灯研磨大半宿,基本达成的共识与崔嫣所谋大差不差。曦光刚刚露出一线天来,帐外营地熙熙攘攘地走动起来。
无一端了两个盘子进来,将粗简的早食怼到二人面前。
刘壤三两口便吃完了,陛下一动未动。
刘将军大大咧咧,“陛下,您不吃?”
成景泽点了点头。
刘壤伸手拿了过来,三下五除二解决掉。
无一无语地瞧着,转头又去把军医老头请了过来。陛下从未有糟蹋粮食的毛病,有无食欲,饥饿与否,喜欢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根本看不出来。到了实在装不下去的地步,那便是病入膏肓。
老大夫手指搭着脉象,眉头越皱越紧,在他开口之前,陛下吩咐,“劳您开几副药吧。”
老头儿将满腹忧虑滚了滚,咽了回去,“是。”
“您老慢走,”无一恨声,“待会儿去世子那请脉,烦您叨叨几句,出门在外,三餐定时,方能保重身体。莫要跟有些人似的,不当回事。”
“世子倒是不曾……”
“您老辛苦了。”无一三步并作两步推着将老军医送了出去。
刘壤瞧得一愣一愣,末了对陛下打趣道,“糙了这些年,您怎地还娇贵起来了?”
陛下没搭理他,也不知听到未听到。
刘壤回来一趟不易,除去前线战况,京中形势及康王那边的动向亦不容轻视。这边战事一旦尘埃落定,宫中尚有一场硬仗。
京都、赣州、江南的情报汇集到一起,是要比拿下乌蒙更令人头疼的局面。午间,前方加急战报,连日来的几场暴雨导致横亘在前方路上的乌石河上游暴涨泛滥,河汛不日将至。崔嫣将军决断,趁势强攻,请陛下旨意。
皇帝随即招来营中几位留守将领,大家商讨一番,无有异议。陛下拍板,全员整装待发,齐齐压境。
众人就出发的各项事宜七嘴八舌之时,守卫通报,“世子到。”
无一眼珠子一亮,老大夫靠谱,果然不辜负他灵机一动。他刚想引世子坐下等等,向瑾却未接他的眼神。
“见过陛下,见过诸位将军。”世子彬彬有礼。
“向瑾听闻战况,心有愧疚,之前轻敌冒进,悔之晚矣。”他平静道,“请陛下准允臣将功补过。”
话是对着皇帝讲的,世子的目光却虚虚地落在不知何处,令人无从追逐。
陛下沉默,直到帐中诸位皆有些莫名其妙。
“世子莫急,”刘壤打了个圆场,“吾等正在商议开拔之事。”
世子顺势转向刘壤,“刘将军,吾之前妄自托大,酿成祸事。每每思及,愧悔难当,夜不成寐。向瑾自知绠短汲深,不足委任,愿从兵丁做起,身先士卒,从风而服,恳请将军收下我。”
刘壤愕然,到他麾下,那便是在最前沿冲锋陷阵的职分,这么大事他哪里做得了主?
向瑾望着他,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陛下。
“此事……还需,从长……”刘壤朝陛下疯狂地眨眼。
良久,陛下点了点头,“如世子所愿。”
向瑾垂首,“谢陛下成全。”
世子雷厉风行,晚间刘壤出发之前,他已收拾行囊,等在路上。实在拗不过无二,不然他没打算带任何人同行。
刘将军无奈地下马,给了无二一个感激万分的眼神。陛下虽未说什么,但他莫名从其泰山压顶的威慑中,自行体会出压力来。若是这祖宗伤了一根寒毛,恐怕他得脱三层皮不足补。
崔嫣所料不错,数日后的一个夜晚,乌石河水携万钧泥沙倾泻而下。冲垮了下游堤岸冰层的同时,也摧毁了防御工事。
天时地利,飞鹰军一举攻破最后一道防线,直逼乌蒙皇城。
“是夜一战,世子斩敌军九首,升伍长。”
“追逃中,世子率队斩十余首,擒敌二百三十五人,升百夫长。”
“先锋据皇城十里驻扎,世子编入骑兵队,一日五次往返,护卫樊岱林叫阵。”
无一将精心喂养的三只鹰隼尽数放出,与无二保持联络,专事传递世子的消息。他在陛下耳边絮絮地唠叨着,总也不见回应。有一日,他取了信签,被来人打了个岔,便忘了汇报。转头,便连鹰带竹筒都被人取走了,翻了个底儿掉。
这是何苦?
无一两指夹着签纸递过去,一刹,陛下面色肉眼可见的恐怖。
无一抢过来,只见上述,世子连日征战,骑马磨损,两腿内侧破损溃烂。
无一扶额,真是服了无二,也不必什么都说吧……
乌蒙皇城依山而建,占据高位,易守难攻。飞鹰军全线推进,合围三月,城内终于弹尽粮绝。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都城四处火起,饥饿难耐的民众在煽动下闯关,由内部打开城门,大晟军队攻入乌蒙皇城。
乌伦奔逃之前去了一趟地牢,关押都兰的房间空无一人,偏殿中的小王子亦不知所踪。
一队亲兵护着乌伦从城墙下的密道出城,顺着偏僻道路奔出数里,在即将逃入幽深山林之际,遥遥望见入山口处,一位轻甲玉冠的小郎君手持银枪,端坐高头大马,一夫当关地横在进山的必经之路上。
枪是荣国公府世代相传的飞龙枪,冠是向家嫡子成年时束发的青玉冠。
乌伦勒紧马缰,驻足片刻,突然狠戾地甩鞭,持刀而上。与此同时,向瑾一夹马腹,从容迎敌。双方随从皆在百步开外,默契地未有动作。
远处,皇城熊熊大火映红了漆黑的午夜。
山脚下,乌蒙王子凶悍的弯刀一下一下劈在荣国公府世子轻灵的银枪上。一寸长一寸强,向瑾临危不乱,打马游走。两人一个勇猛彪悍,一个沉着机敏。百回合过后,乌伦躁急抢攻,向瑾体力不支,节节后退。
百丈之外,陛下屏息张弓,铁脊箭扣在指尖。
乌伦一刀从向瑾耳畔滑落,削下一簇黑发,他没有动。
反手一刀,擦着肩臂而过,铠甲染红,陛下仍未动。
乌伦就势又一刀将人逼落下马,远处拉满的弓箭隐隐颤动。
乌伦俯身之际,向瑾从他马腹下滑过,一枪自下而上以极刁钻的角度挑穿人腹。
乌蒙大王子一头栽下来,双目仰天,方才恍然大悟,世子滑落马下不过障眼之法。
陛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息,放下手中弓箭。连成串的血线从被弓弦勒破的伤口中喷涌,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抹。
向瑾默然地目睹乌伦咽气,转身而行,身后的随众纵马从他身侧掠过,与乌伦亲卫混战至一处。
世子茫然走了几步,蓦地气血上涌,吐出一口滚烫的热血。他身子晃了晃,仰面倒下之际,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幻听,“向瑾!”
第91章
横亘数百年的仇恨,在又一次兵戎相见的代价下,暂时落下帷幕。
飞鹰军攻入乌蒙皇城后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守城军队得知乌伦出逃,一大半归附王后,余下小股顽固势力不成气候,就地剿灭。
战后,双方谈判,签署协议,划定边界,商讨赔偿……虽是心照不宣一边倒的局面,但该走的流程少不了,面上你来我往亦避不开要推诿几个来回。二十多万大军陆续撤离,也需得按部就班。
这一切,皆是荣国公夫人在操持。自攻破皇城那一夜起,就没人再见过陛下。
深宫之中,苍白的青年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面容沉寂,呼吸轻到不俯身凑到胸前便感受不到。
最初,十六部的大巫与飞鹰军中军医进进出出,焦头烂额。从脉象瞧不出什么太大问题来,只当是疲乏过度气机逆乱,以致暴厥。医者胸中有数,压力更多的来源于陛下无声的压迫。
可一连数日过去,世子不仅未曾有一丁点儿苏醒的迹象,还发了热。陛下虽未问责,但他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盯着,任谁瞟一眼,都不得不怀疑,世子若是再不醒,怕是自己先要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