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灰(117)

2025-09-18 评论

  “观世子脉象,似有心郁症结,然当务之急,该是散热清火,不然一直这般高热昏迷下去,怕是……”老军医硬着头皮。

  “世子殿下千金之躯,妖邪觊觎,魂窍不稳,是以寒热反常,不做苏醒。当行非常之法,驱魔以庇之。”大巫也趋近于黔驴技穷。

  价值连城的雪莲人参研磨入引,一碗接一碗的汤药灌下去,针灸遍布全身,大巫驱邪的法事一日三场……甚至都兰送来的乌蒙秘药也在验明药性之后也服下了。

  徒劳无用,世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脉象一日复一日地弱下去。

  终于,一日傍晚,老军医束手无策,大巫噗通跪地。

  无一往陛下那边瞅了一眼,转身将大巫扶起来,也难怪,观那黑云压顶一言不发的架势,谁信他不会迁怒。

  暗卫头子好言好语地将医者送出门去,也遣散了门外两个侍候的小厮。

  他转身带上房门,试探着,“要不……我即刻启程,去将杜院判接过来?反正他本来也是……”当初令老院判留在宫中,为的就是照拂世子殿下,谁知这孩子竟私自离京。如今阴差阳错,最后一根稻草远隔千里。

  陛下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说一来一回要耽搁多少时间,单说杜院判若是离宫,必然会被刘氏瞧出端倪。届时不遗余力地在路上下绊子乃至下杀手,横生枝节。

  无一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还不到,时候。”他没底气地说道。刘氏与康王筹谋已久,据探子来报,康王行踪诡秘,多半已秘密赴京。而此间战事方歇,无暇他顾,陛下此刻班师回朝,无异于自投罗网。除非携大军同行压阵,可在火速回返和万无一失之间,他就是用脚指头去想,也猜得出陛下会怎么选。

  成景泽起身,撂下一句,“你替我照看一下,明早出发。”

  无一的目光从床上悄无声息的身形转到陛下大步离开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天还没亮,陛下回来了。

  无一甫一打眼,差点儿眼珠子没掉出来。这人出门时虽也形容枯槁,好歹衣衫齐整,这风尘仆仆的一夜过后,怎么仿若被打劫过的灾民一般,浑身上下破败不堪。

  “您这是去哪了?”

  陛下未答,径直转到屏风之后,用凉水简单擦拭一番,换了出行的装束。他脚步略微迟滞,走至榻边,默默将一个巴掌大的物件塞到世子衣襟内里,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无一当先推开门,迎面走来送行的王后。

  都兰目色蕴着说不出口的挂牵,“车马已准备妥当,陛下一路平安。”

  成景泽一颔首,“多谢王后。”

  擦肩而过的瞬时,都兰瞥到向瑾胸前露出的一抹闪着金光的穗子,同时一缕异香飘散开来,她猝然呆住了。那金光在空气中闪烁跳跃,那香气绵延不绝……绝无仅有,她不会认错。

  皇城背靠的山脊上传说有一座神庙,庙中住持乃乌蒙早年风华绝代吐字成金的国师。都兰嫁入皇室之际,国师早已隐遁,有人说他占卜出国之亡兆,被皇室诛杀;有人说他力谏君主仁政遭拒,心灰意冷之下避世不出。直到有人在山脊深处偶遇国师,其归隐神庙的传闻方才不胫而走。但这些年,无人再有缘得见,那唯一的幸运儿一辈子在山中兜兜转转,亦有虔诚的追随者穷其一生找寻,亦未如愿。

  愈是寻不得,越发趋之若鹜。得国师祈福者起死回生的传言甚嚣尘上,先可汗弥留之际,宫中珍藏的国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已光泽暗淡香气稀薄,其悬赏千金,先后派出数百人的亲兵队伍上山循迹,但无一例外,皆被高耸入云一步一跪的陡峭悬崖逼退了脚步。千金虽重,有去无回亦是徒劳。

  都兰怔怔地望着,将手中本欲还给世子的物件又留下了。

  成景泽把向瑾小心翼翼地抱进马车车厢,安置在柔软的锦褥上,严丝合缝地盖上被子。又取出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润了润干涸的唇瓣。

  向瑾过于安静,忽略掉过热的肌肤触感和过轻的呼吸之外,只像是熟睡了一般。陛下不擅照顾病患,几番经验都是在小世子身上磨出来的。他宽大的手掌遍布硬茧,生怕硌着世子雪白的面颊,但更怕他无知无觉。

  车马驶出皇城,上了官道,跑了起来。晃晃悠悠之中,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成景泽不知自己是何时闭上的双眼。

  恍惚中,过往人生如脱了缰的野马,从脑海里奔腾而过。

  他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在投奔庆王府之前,一直辗转于广阔的塞外,却没有真正的自由过。阿姊抚养他,也仰望他,无一到无十,陆续来到身边的孩子皆被教导得对他唯命是从,誓死效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种感受很虚无,就好比凭空把你架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云台上,俯首望下去,一片空白,无有支撑。

  踏入庆王府门槛的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这里不会是他的来时处。阴阳怪气的挖苦和明里暗里的打压伤不到他,只是加重了寻不到归宿的迷茫而已。

  向珏是第一个告诉他,他可以不是来历不明的庆王之子,只是飞鹰军里的一个战士而已的人。在血色弥漫的战火中,他仿佛触到了多年求而不得的活着的实感。

  他对世子爷的信任与日俱增人尽皆知,随之而来的依赖却拼命地压在心底。夜深人静时,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目光不受控地执着于那个人。

  那年除夕,向珏约他同游,成景泽茫茫然心头如揣了只兔子,无端乱跳。而在目睹世子爷青涩地向心爱的姑娘表白时,他心里的兔子溺死了。

  之后,偶然从刘壤那里获悉,男人也可以喜欢男人。他在给自己青涩的心动按上名头之后,狠狠地砸上了门。向珏的去世,给这道门加注了厚重的锁闸。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向瑾误打误撞地松动了他的心锁,放出了不见天日的恶魔。于是,他在荣国公府列祖列宗面前负荆请罪,他鬼迷心窍,阖该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他自以为是,竟愚蠢地认真这一切皆是他私心杂念作祟,一步一步纵容的结果,分寸尺度握在他手中。

  何时失控,无从追究,幽深荒芜的心牢在他迟钝的后知后觉中,早已被向瑾强势地凿开一片天窗。温旭的暖阳,洒遍占据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如今他的小太阳被雾霾笼罩,给不起了,沐浴过春晖的荒草怎么甘心重归腐朽……他再也放不开手。

  车轮碾过小石子,兀地一震,成景泽猛然惊醒。他下意识伸手去攥向瑾的手腕,触手冰凉。

  成景泽喊破了音,“无一,叫大夫。”

  一番仔细探查过后,随行军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世子身热缓释,脉息也平稳了些,是好兆头。”只不过高热了许久,猝不及防地降下来,陛下关心则乱,搞岔了。

  成景泽屏住的呼吸缓了缓,点了点头。

  借送大夫下车之际,他跟着步出车厢。深深地吸入外界气息,再吐出去,心肺间隙隐隐刺痛。前方不远处路过一条小溪,他令无二照顾片刻,自行顺着溪水淌了过去。

  回来时,无一看到陛下眼角被冰冷的溪水湃过的赤红。

  夜间,向瑾微微动了动,目不转睛注视的人即刻察觉。

  “小瑾。”陛下凑近轻声低唤。

  向瑾口唇抿着,似醒非醒。其实,他一直处于一团混沌的旋涡里,外界的声音他听得出感受得到,却始终隔着一层纱雾,不知是魇是幻。最初,旋涡中有一只手不停拽着他往深渊里拖,耳边不断的杂音蛊惑,不如便这样睡过去,一了百了。可他太委屈,太不甘心了,一听到那个令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就舍不得一句话不说地去死。

  向瑾迷迷糊糊地出声,成景泽俯在耳边,几番辨认,他说的是,“不是勉为其难,也不是……木已成舟……”

  他曾经连最卑微无赖的由头也接受了,到头来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他是向瑾,只是向瑾,他做不了任何人的替身。

  水滴从向瑾紧闭的眼尾滑下来,落在成景泽耳畔,如有实质般捅入心房,令他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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