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有些事无法用常理解释,那一夜过后,向瑾渐渐苏醒。就像真的只是经历了一段过于悠久的长眠,醒来,云消雾散。
只不过,自那一句呓语之后,世子再未开过口。车厢虽不算逼仄,但密闭的方寸天地,两人身处其中,无话可说,格外尴尬。
军医反复确认世子身子骨康健如常,无有大碍,陛下离开马车,换无二与无一轮流照看。
“世子。”无二与向瑾对视的第一眼,倏地僵住了。连他这般心思粗得堪比簸箕也瞧得出来,向瑾整个人不同往常。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出来。
世子暂时脱险,无一与陛下商量,不若停下来,等班师回朝的大军一同返京,方才妥当。
成景泽不同意,只是招刘壤带五千人急行军赶上来,回京途中操控京北大营未雨绸缪。
一行队伍刚刚走至京郊边缘,奉太后懿旨迎接陛下凯旋的礼部官员便迎了上来。又来母慈子孝这一套,刘氏面上愈是装腔作势,背后定然酝酿着不可告人的风暴。
此番他们母子大抵是打定了背水一战的主意,康王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踪迹至今无有线索。
刘壤一马当先,带领五千先锋军入城,接受百姓夹道欢迎。
陛下单骑坠在队尾,隔着一段距离,目送世子的马车在通往皇城的路口改道,驶向荒弃了这些年的荣国公府。
“您倒是拦着啊!”无一恨铁不成钢。
就在他抓耳挠腮恨不得越俎代庖替自家闷葫芦主子花言巧语将人哄回来之际,只见无二蔫头耷脑地走了过来。
无一迎上去,撒气地捶他,“你回来干嘛?”
无二委屈,“世子说他回家了,不劳记挂。”
“撵你你就回来,鼻子下边那张嘴是用来喘气的吗?不会装听不懂,也不会赖着不走啊?”无一没好气地指桑骂槐。
无二耿直,“不会。”
“你!”无一瞪了他一眼,又瞪那位,被两个木头气得鼓鼓的。
陛下并未听到他二人聒噪,他的目光落在街边携手的两个身影上。归来的战士高谈阔论,等候家中的妻子含羞带怯地听着。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胡,对了胡旺。
果然,有人等的人叫人艳羡。
回京当日,陛下马不停蹄地临朝。谢太傅也不客气,将积攒了大半年的疑难杂症一股脑地端了上来,一连三日朝会加上殿后议事,陛下回到寝殿,皆已然是夜半时分。
殿中明明无甚变化,就是无端令人觉得冷清。
无一忍不住,“您可真沉得住气。”
陛下跟没听到一般。
“我也不问您如何将人得罪了,可爷们就得有个爷们的样子吧?”既然开了口,无一就没打算话说半截,“世子非是那使小性子的矫情之人,您又比人家年长那许多,老牛吃嫩草占尽便宜,在自家人面前,您认个错不掉价。再说了,京中如今不太平,您就放心……”
“砰”的一声,陛下带上雪庐大门,操碎了心的暗卫头子碰了一鼻子的灰。无一恨得跳脚,自己还一脑门官司理不清呢,他操的什么闲心。
向瑾回到荣国公府,恍如隔世。还来不及感慨,就被匆忙奔进来的福安扑了个满怀,身后还带着一脸严肃的杜院判。
老大夫将人按坐下来,验舌把脉摸骨,一番从头到脚的操作下来,勉强缓和了脸色。他留下调理的药方给福安,未做停留,径直回宫了。以至于向瑾搜肠刮肚拟好的说辞,无从开口。他欲一刀两断个干净,可做起来,比登天还能。
休整了两日,与福安交代利害关系,让他协助老管家打理清楚府中人员,将分散回京的人手召回来……未来,他需要这荣国公府内外如铁板一块。
安置得差不多,向瑾递帖子,请先生府上一聚。
送信的小厮未见到人,但得了应约的回复。
向瑾左等右等,又两日过去。耐心耗尽忧虑疯长,他想着今日再见不到人,必得亲自到刘府走一趟。
先生是午后过来的,向瑾令府中提前备下了地台,便于轮椅通过。他在府中正堂等着,听到通报,迎了出去,打发了刘府的随从,他亲手推着先生进门。
从背后居高临下的角度,即便是衣衫扣得再齐整,向瑾很难不发觉那些可疑的痕迹。他已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联系之前忽略的蛛丝马迹,以及先生的那封信……向瑾心底翻江倒海,打了腹稿的谋划,不知该不该说出去。
他需要帮衬,先生是第一人选。可刘壤乃成景泽心腹,这二人私下若是那般关系……
在堂内落座,随意寒暄几句。
“先生清减不少。”
刘霄不甚在意,“苦夏。”
向瑾一愕,“不是还未入伏?”
刘霄略微侧首,“殿下在西北待了大半年,莫不是忘了,京中这个月份不输盛夏。”
一句简简单单的讨论天气而已,轻而易举地就给向瑾递了话头。
世子归来,重启荣国公府一事已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原本陛下亲征凯旋,世子从军立功,飞鹰军交到荣国公夫人手中的局势,被大多数人解读为,向家仍旧与陛下一条心,君臣相宜。可世子甫一进京,便上演了这么一出南辕北辙,陛下近日在朝堂上又是全程冷脸,当然,陛下冷面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关键是一位言官循例上了一道参世子藐视皇威行径失礼的折子,当朝被扒了官服,连开口说情的谢太傅也破天荒地遭了训斥……陛下到底是护人心切,还是被打了脸而愠怒,不得而知,反正谁人再不敢提及荣国公府及世子,联想到之前崔楷莫名落马,至今仍关在诏狱……这桩桩件件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向瑾犹豫着,要不要接茬。
刘霄余光睨着他,顺手撩了撩两边袖子,手腕上青红的勒痕触目惊心。
向瑾一惊,莫不是他想岔了,先生是遭了虐待?
他兀地起身,还不待发问,刘霄先笑出声来。他这学生到底没白教导,瞅着这一趟归来是成熟稳重了不少,但赤诚纯善的底色未变。
“世子,”刘霄不再打哑谜,“在下这副身子确实碍事,但还不至于任人摆布。”过去心灰意懒是自己的选择,如今趁时候不多,燃尽余热,亦无悔。
向瑾松了一口气,有些讪讪地坐下。
“是以,若非吾心甘情愿,无人能够逼迫行事。同样,即便是亲密无间之人,亦不能左右吾心之所向。”
向瑾听懂了,“何为先生心之所向?”
刘霄直视他,“辅佐世子。”
向瑾心弦剧颤,他几乎一瞬间便听懂了刘霄话中深意,也信了。只是他所思终究浅了一层,未意识到“辅佐”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
“谢先生不弃。”向瑾虔重地咬字。
刘霄轻轻颔首,柔和的目光示意向瑾说下去。
世子不再犹疑,将自己这一路上所思所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刘霄听的多,说的少,只在几处涉及京中局势之处略作提点。
末了,向瑾问,“先生可有疑?”
刘霄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世子一番运筹,说实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孩子的确长大了。至于个中隐秘缘由,他未提及的,自己也不便多问,谋士自有谋士该恪守的本分。
刘霄,“事不宜迟,明早我自去慈宁宫走一趟。”
向瑾,“有劳先生。”
“世子,”福安敲门,“杜院判来了。”
向瑾忍不住出声叹了口气,“请进。”
自打他回府以来,杜院判日日前来请脉。该说的话他也试图婉转地说出口,但不比无二好糊弄,老院判压根儿不吃他那一套,我行我素装听不懂,向瑾着实做不出卸磨杀驴,没大没小的混账行径,只得放任下来。
刘霄告辞,向瑾送他出去,恰好在门口与老院判迎面撞上。杜院判眉头不明显地皱了皱,刘霄朝他客套两句,在世子看不见的角度摆了摆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