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有话请直说。”向瑾毫无寒暄之意。
谢居玄瞅了瞅向瑾,又看了看刘壤,这两人竟是如出一辙的丧魂失魄。
谢太傅手持一卷明黄,“陛下旨意在……”
向瑾径直接过去,打开瞥了一眼,又随手阖上,全无意外,徒留老太傅一脸的尴尬与错愕。
“还有呢?”他转头望向刘壤。
刘壤无视谢太傅欲言又止的阻拦,将另一道圣旨递了过去。他能够理解老太傅顾全大局的考量,但这是陛下交托给他的,世子又是那人全心全意爱护扶持的学生,无论如何,他做不到隐匿欺瞒。
刘霄要他活着,替他做完未竟之事,哪怕他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他也不敢去死。
向瑾同样不经意地一扫,将两者交叠攥在手里。
他问谢太傅,“这第一道旨意是陛下赴西疆之前留下的。”
谢居玄并未听出世子询问的口气,但他仍回了一句,“是。”
向瑾麻木地勾了勾唇角,他就多余自取其辱。成景泽从未在乎过他想要还是不想要,甚至那皇位,恐怕最开始也不是要给他的。真伟大啊,九五之尊隐晦的爱意无处安放,只好一股脑怼到他这个赝品手里。
“这个呢?”他禁不住自嘲地笑,“回京之后?”良心发现还是留一条退路?
“世子,”事已至此,谢太傅硬着头皮,“恕老臣多言,那孩子毕竟年少,不足以……”
向瑾回手将两道圣旨递回到太傅手中,他哪一个也不要。
“人呢?”在老太傅炸毛之前,向瑾道,“带我见见吧。”
被内务府总管汪禄带过来的孩子与向瑾设想中的并不相像,或者说,丝毫不似那个自以为是,专断霸道的缺德儿玩意儿。
那是一个白净斯文,有些瘦弱的少年。向瑾并不甘愿这样形容,但荒唐的事实摆在那儿,的确与他自己有那么几分相似。谢太傅离开前简短地告知,此子乃成氏皇族旁支,久居京外,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但性子颇为坚韧,不似面上瞧着懵懂无知。
将侍从尽数遣退,向瑾行至少年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半垂着脑袋,“禀世子,吾名成昱。”
“成昱……”向瑾点了点头,“多大了?”
“十二。”
向瑾怔忡片刻,“愿不愿意跟我走一趟?”
成昱愕然抬首,猝不及防见到一张过于惊艳的脸孔。少年慌忙又低下头,“但凭世子差遣。”
向瑾带成昱来到天牢之时,荣国公夫人业已等在门口。
“成昱。”向瑾指了指少年。
崔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未做多言。
关押林远的牢房就在入口处不远,从始至终,他未有抵抗。
狱卒打开牢门,崔嫣当先走了进去。林远淡漠地望过来,目光在触及向瑾时,晦涩难言。
“林远,”崔嫣行至他身前,“林枫之事,是否受你指使?”
林远,“是。”
崔嫣不解,“为何?”
林远撩起眼帘,不答反问,“夫人可知,当初……”他深重地喘息须臾,这件事他埋在心底多年,从未对人言,“世子爷一开始并不赞成陛下篡位。”向珏与成景泽吵的那一架,只有他恰巧听到了。
崔嫣并未如他预料中的惊愕,反而是叹了一息,原来如此,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在崔嫣的沉默中,林远的瞳底渐渐漫上一层血色,难道是他先入为主,想岔了?
崔嫣直言,“陛下从未执着皇权,彼时大军入京后,是先帝与太子密谋,意欲彻底铲除荣国公府。父亲战亡,亦为他二人算计的手笔。”
林远如被雷击,一时无措。
“林远,”崔嫣了解他,“你昨日行事,不单单因着这个缘由吧?”林远虽算不上绝顶聪明,但亦非蠢笨之人。当年之事,他即便存疑,也不至于处心积虑,屡酿祸端。
林远回神,垂首片刻,再抬头之时,目光不经意地略过世子,又收回。
“未有其余缘由,大错已成,我无话可说。”
“将军,”向瑾跨前一步,“我与陛下……”
“世子!”林远喝断。
向瑾置若罔闻,他也是在之前那一瞬的对视中,方才反应过来,林远误会了什么。
确然大错已成,悔无可悔。
“我心甘情愿,”他字字清晰,“无人逼迫。”
撂下这一句,他忽略林远的崩溃和崔嫣的惊骇,疲惫地转身而去。
他向地牢深处走去,身后少年沉默地跟了过来。甫一停在尽头的牢房之外,康王猛地扑了上来。
“我不想死,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癫狂地从门栏缝隙中伸出手,在触到向瑾衣袖之前,被身后少年干净利落地拍了下去。
向瑾退后一步,一汪铺天盖地的荒诞感席卷而来,他蓦地弯下腰,干呕不止。空乏的肺腑吐无可吐,咳出的苦胆汁混着血丝,撕心裂肺,天旋地转。
被送至太医院折腾一番,回到寝殿,已是天光初显。
“困吗?”向瑾问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尾巴。
成昱摇了摇头,又意识到人家听不到,“我不困。”
向瑾推开雪庐的大门,顿了片刻,迈步而入。成昱在门口张望,雪庐的名号他也听说过。
向瑾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察觉到小尾巴跟丢了,他无奈地招了招手,“进来。”
成昱听话地走了进来,目光收敛,不做张望。
是个懂规矩的孩子,只是过于小心了些。也难怪他,好好的清净日子被那个不讲理的家伙打破,将人领进宫中,又不说明白,着实可恶。
“坐吧。”向瑾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
成昱依言坐下。
“你,”向瑾微微侧首,“想做皇帝吗?”
成昱倏地一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一个高蹦了起来,“我,我,不……”
孩子吓得脸都绿了,向瑾摆了摆手,“你先坐下。”
成昱深吸了好几口气,忐忑地往下缩,但这一回,明显屁股只沾了一点点椅子。
向瑾其实有些精力不济,胸腔至咽喉一线,火辣辣的,持续的耳鸣令其烦躁不堪。他缓了几息,“陛,下……”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却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才吐出口来。
“与你如何交代?”
成昱思索片刻,“陛下说,若是他未归,则一切听从世子安排。”
“……还有?”
“……没了。”
向瑾,“……”
世子沉默少顷,仍是照直说,只是放缓了语速,“成昱,我问你,并非试探。若是你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有心,那么就留下。若是无意,我即刻遣人送你回家,这些时日,就当一场梦境,不必再记得。”
成昱眨了眨眼眸,未做回应。向瑾发觉,这孩子的瞳仁异乎寻常的亮。
向瑾错开视线,落向虚无之处,“你若是信不着我,抑或……”
“我信。”成昱脱口而出。他本性谨慎,这段日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唯一接触之人便是陛下,但陛下惯于沉默,也不曾与他多说什么。按理来讲,他今日第一回见到向瑾,又被带着亲眼目睹诸般密辛,心中跌宕不安,各种悲观恐惧的念头层出不穷。他自顾尚且惶然无依,又哪里来的胆量信任何人。
可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玄之又玄,向瑾这般说了,他便认了。不及深思熟虑,没有蒙蔽敷衍。
向瑾勉强动了动唇角,眼中却漫不上笑意。
他又问了一遍,“那你想做皇帝吗?”
成昱认真道,“我不知。”
向瑾不禁摇头失笑,“也是。”
他让成昱除了正房,随便找间屋子休息。那孩子嘴上应承着,实则没动地方。向瑾也顾不上那么多,沉重的眼帘无力地阖上。他睡不着,却也心力交瘁,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