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倏忽而过,成昱一声不吭地守着,向瑾一动未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又轻又缓的。但成昱无端觉得,世子不但未睡,他在等着什么。
其间,杜院判来送过药,荣国公夫人前来探望……谢太傅在雪庐门外绕了两圈,世子皆当不知。
直到陛下身边那位暗卫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世子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两人对视一刹,刚刚燃起的眸光又暗淡了下去。
“人是还未寻到,”无一大口地喘息,“可也非是全无好消息。”
向瑾眸色无有起伏。
无一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匕首上的毒是芙兰交予林远妻子的,但她给无六留了一张字条。毒性虽烈,不至殒命。”
向瑾有些恍惚,“知道了。”
午膳过后,向瑾主动走出雪庐,谢太傅带着清洗过后余下的三位阁老等候已久,四人如蒙大赦。
养心殿中,老太傅就差声泪俱下,“世子明鉴,国不可一日无君……”
“有的。”向瑾打断。
“什么?”
世子反问,“谁说大晟无君?”
谢居玄一凛,“老臣罪该万死,可眼下……世子总要有个决断。”他眼巴巴地又将那两道圣旨递了过去,颤巍巍的几个阁老喋喋不休,软硬兼施。
向瑾接过,从怀中掏出雪庐中带出的火折子,猝不及防地点燃。
“世子!”谢太傅扑了上来,向瑾躲了。阁老们再要拦,刘壤上前一步,挡下了。
手中物件燃烧过半,向瑾随手撇了。
他朝身后护在崔嫣旁侧的成昱指了指,“陛下有旨,册立成昱为太子。”
“这……”谢太傅咬着后槽牙,“遵旨。”
“世子,您……”阁老不死心,比起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太子,荣国公世子是更妥帖的人选。
向瑾笃定,“吾匡扶太子,为期三载。”三年,他就只等三年。
阁老还待再议,崔嫣带着太子交到谢太傅手上,刘壤则一夫当关,隔开纷纷扰扰。
向瑾转身向外走,谢居玄从缝隙中窥到世子背影,他恨不能戳瞎自己这双昏花老眼,他过往是如何看出世子与陛下性情相悖的,这不妥妥的一个模子吗?
第99章
悠悠三载,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矣将一切期望消磨殆尽。
太子聪颖过人,不骄不躁。度过最初忐忑不安的小半年,渐渐显露出卓尔不群的天分来。以谢太傅为首的几位阁老也老怀甚慰地闭上嘴巴,甚至暗自庆幸陛下的眼光来。
荣国公世子继火烧圣旨之后,一系列不按套路出牌的操作,虽稳定了局面,但也着实令人大跌眼镜。过往真是被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孔骗了,妥妥的披着羊皮的狼。
他一意孤行地立太子,只以世子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地监国,对外坚称陛下在别苑休养,谁提上一句,立马翻脸,轻则仗责,重则下狱,绝不手软。雷霆手段,比之十年前的成景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初内忧外患,新帝尚有顾忌,而此番,手握飞鹰军及两大京营兵力在手,世子自有说一不二的底气。
一开始,这一番斩钉截铁,还真将众人糊弄住了。毕竟皇陵那一日乱成一锅粥,最后的最后,并无人亲眼得见。
但随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派出去,无论白天黑夜地搜山,顺着山路向外,几乎将方圆百里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又增派人手,京城内外乃至通往四面八方的官道、栈道、驿道、羊肠小道……恨不能顺藤摸瓜到边疆,这寻得又是哪路神仙,不言而喻。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向瑾每日带太子上朝、与阁老议事、批阅奏折、翻看雪片一般从各处送来的信报……即便忙得团团转,亦会抽出时间亲自考教太子的功课。
有些事,旁人不敢置喙,太子却实在忍不住,“世子可知……”
向瑾头也未抬,“太子有话直说。”
成昱抿了抿唇瓣,他不是多言多语之人,可有些话都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可见坊间如何编排。
“外边在传……”临了,他还是说不出口,“传世子……”
向瑾余光曳他,是再不说就不要说了的意思。
小太子默叹一息,“传您猜谜,还……迷信。”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向瑾难得给面子地抬了抬眼帘,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太子瘪了瘪嘴巴,眼梢瞥了下桌案上那个丑得过分的金蟾摆件,又指了指世子腰间不离身的平安符。
向瑾淡漠地落下视线,“夫子没教过你少言以养神吗?”他专程将徐祭酒请回来,教导太子。
成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缝上自己嘴巴的动作,他只在向瑾面前露出些许少年气。
日头东升西落,每一日皆有处理不完的政务琐事,每一日又仿佛循环往复,日暮穷途,无有尽头。
第一年,刘氏与康王党羽尽数伏诛,未牵连九族,亦未宽宥余孽。林远于狱中自戕,其妻殉葬,留下幼女。世子妃与世子和离后,不久“病逝”。崔嫣年底离京之际,带走的队伍中多了一位洗尽铅华的女子领着一个小女孩。
临走前,华楚当着世子的面问无一,“他等三年,你呢?”
无一垂首,“将军保重。”
华楚点了点头,“好。”打马转身,无有留恋。
第二年,无一将无二带着无十撵回京都,两人逐步接管禁军,南北京营整肃一清,交到心腹副将手中,刘壤奏请戍边北疆,向瑾允了。
他辞行那日,世子未有送行,只是独自站在皇宫正殿的台阶上,凝望良久。刘壤不过而立之年,背脊依旧挺拔,只是走着走着,便弯下腰去,好似身前坐着什么人,相伴而行。
第三年年初,无六从塞外来信,他寻到芙兰的踪迹,一路追寻。之后,断了音讯好久。再次获悉,便是崔嫣的亲笔信,无六押送芙兰回京的途中,路遇雪崩,二人援救灾民,双双压于暴雪之下。待春暖雪融,村民从无六怀中拾到令牌与路引,遂将包袱送至飞鹰军中,遗物中附带一张当日所用之毒的配方,一并递送至京都。向瑾默默审视良久,转手送去了太医院杜院判手中。
老院判拿着方子风中凌乱,有方无人,有何用处。
至年末,连年奔波的无一也不再外出。
“你走吧。”向瑾烦他跟在屁股后头。
无一没脸没皮,“没地方去。”
“那就继续找。”
“……世子,”无一难以启齿,“要不……算了吧。”
“算了?”向瑾冷笑,“凭什么?”
无一垂着脑袋,“人,人死债消。”
向瑾疯得很平静,“死要见尸。”
“那崖下是湍急的流水……人栽下去,又冲……”他急速地吞咽,“我们就差将溪水抽干,淤泥翻过来了。没有就是没有,尸骨无存,去哪里寻?”
向瑾盯着他许久,冷淡地吐字,“黄泉碧落,寻到哪算哪。”
于是,无一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了。
眼瞅着除夕将至,这一年又要过去。官员休沐,宫中筹备着年节,向瑾依旧忙碌,从早到晚闷在书房里,也不知写些什么。
“向瑾。”小太子喊他。最开始,他一直称呼其为世子,可太子与世子君臣有别,他又做不到将其看做臣子。向瑾倒是不在乎,可成昱别扭。一来二去,私下里便各自直呼其名,意外地和谐舒坦。
“你写什么呢?”
“没什么,”向瑾随意回着,“你以后要是有何疑难,可以随手翻一番,不一定用得上。”
成昱,“你要走吗?”
向瑾,“嗯。”
成昱,“还回来吗?”
向瑾放下笔,睨他,“你小子不会反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