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岂能尽如人意,当他得知芙兰的事作为导火索,后续闹到地动山摇之后,对于眼下的处境也就没那么意外了。
毕竟,文章做到此处,便是做做样子也要表现出对他十二万分的珍重庇护。
“不知。”他无辜地耸了耸肩。
内务府的人只将他们送至殿门外,接待的两个内侍正帮着搬行李。福安将向瑾先送进来,嘱咐他不要动手,然后自己跑回去帮忙。
一应不多的几个箱子搬至内庭院中,主仆二人与帝王寝宫内侍大眼瞪小眼。
“请问公公……”福安憋不住,“我们要住到哪里?”硕大的宫殿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东西相通,明间暖阁间立。主殿之外,尚有辅殿。
这个嘛……陛下根本就没有交代,倒是无一大人随口说了一句,让世子自行择选。可无一向来不是个靠谱的……
内侍硬着头皮,“世子可自便。”
“什么?”福安脱口,又蓦地捂上嘴巴。他瞪圆的眼中清晰地写着,“这也可以?”皇帝的寝宫随性至此,也是够稀罕的了。
小内侍抹了把头上的汗珠,无奈苦笑。以往这宫中如何,他们俩是不清楚的。只是听说,之前陛下寝宫里侍候的太监在这回变故中死的死,罚的罚,所剩无几,他们一干不多的新人是方才被派过来的。陛下去了皇陵刚回来两日,他们尚未面见过,来了之后都是听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颇为随意的无一大人安排。
既然大人如此交代,他们自然不敢自作主张。不过听闻这位荣国公家的小世子是个懦弱胆小的,被人暗算欺负成那样了,应该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请问陛下住在哪里?”向瑾问。
小内侍以为向瑾要住得离陛下远一些,人之常情,谁爱镇日里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他指了指寝宫和雪庐的位置,好心提醒,“除此之外,宫中其他地方陛下甚少涉足。”
向瑾认真地点了点头,“好。”随后大踏步朝着帝王寝室走了过去。
福安好不容易憋到那两个战战兢兢欲哭无泪地小内侍告辞离开,火急火燎地开口,“少爷,您确定要住在这里?”
寝殿内院里的厢房,对面就是陛下起居的房间,斜对面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踏足的神秘雪庐。
向瑾打开一个箱子,开始拾掇他的书册,云淡风轻地,“有何不可?”
福安接过他手中物件,把向瑾撵去一旁,“还有何不可?我的祖宗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和陛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种日子,他想想都瘆得慌。
向瑾乐得当甩手掌柜,溜达到一旁这瞧瞧那摸摸,“你怕?”
福安脑海中全都是杂七杂八听来的对当今这位陛下性情的传言,什么冷血、酷戾、阴晴不定、杀人不眨眼……貌似就没一句好话,再加上国公府中葬礼那一日他隔着大老远偷偷瞥到的皇帝异常高大压迫的身形……
福安诚实且直白,“怕。”
向瑾走回来,蹲下与福安一同整理,“福安,咱为什么要折腾?”从国公府进宫,又从偏殿来到这里。
福安默了默,“为了夫人和小姐……也为了自身安危。”
福安虽怨向瑾不爱惜自己,但他也看出来了,向瑾最初藏拙示弱的姿态压根行不通,不仅不会打消恶人的企图,反而助长了为所欲为的气焰。再不主动搞出点儿动静来,他们家少爷迟早要沦为他人掌中棋子。
如此一来,太后那边应该暂时鞭长莫及,各方势力也得暗自揣摩揣摩,荣国公家的小世子到底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绕了一大圈,也不过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眼巴巴将自己送到了猛兽口边。
福安没有多大见识,但打小在国公府长大,关于历代君主与将军的史书和画本子看了不少。倘若说旁人还只是意图试探与利用……恐怕对于皇帝来说,向家无后,才是一劳永逸的有益局势。只是,时机未到,且不能明着经由他手罢了。
向瑾侧首睨向他,“宫中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福安忧心忡忡,“那要看对谁来讲。”他家少爷虽年幼,但还不至于看不透这些弯弯绕绕。是以,福安思索不明白,向瑾到底是怎么想的。
向瑾见福安愁得两道眉头都要长到一起去了,实在不忍心,叹了口气,“福安,你还记得我八岁那年被掳走那事吗?”
福安一惊,“当然记得。”何止记得,这么多年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向瑾不说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意味深长。
福安灵光一闪,“当时救您出来的小将军,难道是……”
向瑾给了他一个,你终于聪明了一回的眼神。
可福安并未因他的开导而放下心来,反而更添顾虑,“少爷,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谨慎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发现这院子里空无一人,好似整个寝殿空空荡荡,不知是下人太规矩,还是果真寥寥无几。
“彼时,陛下是飞鹰军中兵将,您是统帅之子,营救只是奉命行事。现如今……”
“好了,”向瑾不愿与之掰扯,眼底浮现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执拗,他插科打诨道,“你听说过吗,刚出生的小鸡会将第一眼见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母亲。有时,生死关头,也会生出近似的感触。”
福安不甚灵光的脑袋瓜费了好大一番琢磨,“您是说,您把陛下当老母鸡?”
“噗嗤。”向瑾一口茶汤喷了出去。
第11章
丰城乃大晟西北边塞重镇,各族群居,商贾往来,虽算不上繁华亦颇为热闹。自接手西北驻军以来,向家举家西迁,历经三代,京中荣国公府蹉跎旷废,门可罗雀。
早年,大晟西线有一彪悍民族,名曰乌蒙。乌蒙族人容貌俊美且能征善战,与大晟边疆屡屡爆发冲突。约两百年前,乌蒙族内乱分裂,族长携大部分族人投靠大晟,经年累月通婚杂居,已彼此无分。余下叛乱分支虽人数不多,但凶猛彪悍,常年游荡于大晟绵长的西部沿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飞鹰军在几代荣国公手中发扬光大伴随着的便是与乌蒙这一分支长久的卑梁之衅,而西南守军相对势弱,往往需要飞鹰军长途往返帮衬支援。
这一被动局面在庆王就藩之后改弦更张,彼时庆王正值壮年,励精图治,对待异族侵扰的强硬态度与时任荣国公不谋而合。西南西北建立牢固联防前线,乌蒙族无可乘之机,渐趋末落。基于多年肝胆相照同御外敌的信任,当庆王迈出推翻武帝暴政取而代之的那一步时,荣国公府携飞鹰军顺理成章地选择追随。
此后十年内战,千难万险,枕戈饮胆,高歌猛进有之,弹尽粮绝亦有之。
战事的最后两年,庆王一脉优势凸显。就在大军即将攻入中原腹地,距京城一步之遥,胜利在望之际,丰城老家出了乱子,留守荣国公府的小公子被乌蒙族人绑架了。
按理说,丰城乃飞鹰军大本营所在,虽大部队征战在外,但城外仍旧留有足以抵御外族突袭的驻军,且城内防卫严密,荣国公府更是门禁森严,不该出了岔子。
奈何敌人狡诈,在一年多以前便化作友邻的商户埋伏在城中铺子里。商铺甚至是多年前置办下的,手续齐全,经年累月本分经营,往返大晟境内外运送货物的伙计皆持有府衙记录在案的正规路引,无有破绽。事后追查,早已人去楼空。
小世子性子有些顽皮跳脱,但身子骨孱弱,并不总是出门。那一日,恰巧是他八岁的寿辰。母亲早逝,父兄常年征战在外,所谓生辰寿诞,也不过就是府中一桌丰盛一些的菜肴罢了。向瑾早早地吃过长寿面便收到了兄长的信,每一年不早不晚按时送来,寥寥几句差不多的言语向瑾都能背下来了。明明也不过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今岁偏是叛逆心起,趁府中近卫不备,诓骗对其信任有加的老管家,偷偷带着福安溜出了门。
荣国公府严谨的戒备对外不对内,无人对聪慧乖巧的小世子起疑。待察觉不妥,已然晚了。近卫在城中搜索只找到了被打发去买糖葫芦,回头就寻不到少爷踪影的福安。府中第一时间通知驻军封锁城门,亦徒劳无用,赶紧派人快马加鞭通报于前线的国公爷与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