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灰(15)

2025-09-18 评论

  向瑾稀里糊涂地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顶宽大的帐篷中。他手脚皆被麻绳捆绑住,门口有两个看守的异族人,正是他在店里观赏物件时,围上来捂住他口鼻的那两个伙计。

  见他醒来,其中一个拿了水壶过去,眼神示意他要不要喝。向瑾谨慎地摇了摇头,倒也未被为难。

  作为一个始龀之年的孩童,甫遭变故,谁能不惶恐惊惧?向瑾拼命忍着眼中泪意和不受控战栗不止的身体,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是荣国公家的男儿,即便打小就不被看好,也无有习武领兵的天分,但至少不能被人看轻,更不该成为累赘与软肋。

  被关了三四天,他慢慢从最初的如履薄冰镇定下来,尝试与那两人攀谈,至少要知晓自己的处境及对方目的。可他记得那两人之前在店里汉话说得极为流利,现下却装作听不懂,被他问得烦了便说两句胡语糊弄呵斥。

  孩子黔驴技穷,一无所获,日日忐忑焦灼地数着日出日落,度日如年。后来,突然有一日,尚且算作舒适的优待一去不复返,他被一队粗鲁的蛮夷扯着头发拽出帐篷,一路像拖牲口一样拖到了破旧的窝棚里关押。无人再给他送干净温热的饭食,一天扔半个馒头一碗水,确保饿不死就好。

  国公家的小少爷,就算不似京中权贵子弟锦衣玉食般娇养,但也是衣食无忧着长大,从未尝过如此苦楚。

  向瑾悲愤难言,却也被激起斗志,一句软话也不说,咬紧牙关熬着。夜深人静冷得睡不着时,他自己安抚自己,幸好已是开春时节,虽冻得嘚嘚瑟瑟,但不至于丧命。

  其间,他也曾试图逃跑。但看似无人看管,实则逃无可逃。他被关在一处游牧民族的临时驻扎地,距离大晟方向是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场,跑不出去多远,便被牧民骑着马捉回来,附带一顿咒骂抽打。小世子身子弱,性子却韧性十足。在跑过两回,被换着地方看管,挨了打发了热九死一生之后,不再做无畏的挣扎。

  向瑾盘算着,若是有幸被救回去,自然最好。不然,到了实在活不下去那一步,也定然不会白白赴死。为此,他老实本分地扮演着言听计从的俘虏,在偶尔被抓壮丁收拾马厩羊圈时细细留心着周边状况,哪里警戒森严,哪里换值薄弱,哪里像是存着粮草……

  琢磨是琢磨,决心归决心,直到真正要付诸行动的那一天,八岁的少年仍免不了六神无主。是日风和日丽,是塞外难得的温煦天气,夜里余温犹存,睡在四面透风的窝棚也并不难熬。

  或许是他连日来的乖顺麻痹了敌人,又或者是双方的分歧过于激烈无暇顾及,几个生面孔的异族人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声争吵起来。蛮夷粗人大概并不介意向瑾是否会听到,他们完全未曾料想,向瑾不仅未睡,且他是懂一些胡语的。争论双方操着口音不同的异族方言针锋相对,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向瑾的胡语并不熟稔,本也一知半解,且并不能听得很清楚,只零星抓到几个词,即令他遍体生寒。

  他们提到荣国公与世子的名字,还有“交换”与“诱杀”。

  那一瞬间,向瑾意识到,他无法再等。哪怕这一日来的猝不及防,纵是他力所不及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至少他不能继续苟活下去。

  两方人马各持己见,不欢而散。

  向瑾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无有动静,他悄悄爬了起来。单薄瘦弱的小人儿红着眼眶,眸底却是向家人一脉相承的笃定坚毅。他将身上的杂草灰渍尽量扑打干净,理了理鬓发,对着丰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他在心中默念,“儿不孝,养育之恩,来生再报。”起身,义无反顾地翻出栅栏。

  西北边疆异族同根同源,语言、习性多有融合,向瑾并不能确认将他掳来的究竟是何方蛮夷,略微遗憾。不过他们看似凶残狡诈,实则粗犷随性,毛手毛脚。小世子很顺利地从呼呼大睡的马倌兜子里偷到火折子,来不及摸到存着粮食的帐篷,他就近点燃了干草柴火堆。

  下半夜起了些风,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向瑾望着冲天火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待有人惊醒朝这边聚集,他方才撒腿就跑。向瑾没指望这一回能够跑出去多远,但站在原地坐以待毙则显得过于诡异了些。果然,不出多一会儿,身后响起一连串的马蹄声,气急败坏的追兵抡着马鞭将他抽倒在地。

  向瑾躺倒在地,望着背后营地越烧越旺的火焰,心底涌起久违的畅快。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一脚踩在他的胸前,又连着踹了几脚,口中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脏话。向瑾毫无还手之力,在地上抱着头打滚,很快便不动了,嘴角呛出了血沫。

  “没用的小崽子。”来人鄙夷。

  后边又跟上一个没脑子的莽夫,拽着衣领像拎畜生一般将向瑾拎起来,蒲扇似的大手在孩子细嫩的面颊啪啪落下两巴掌。

  向瑾被打得头晕眼花,当那人再要抬手挥下来时,突然怔了一瞬。眼前的孩子披头散发,双颊红肿,唇角爆裂,狼狈不堪,但偏是一双亮如灿星的眼眸中没有一丁点儿预料中的恐慌与畏惧……下一刻,在施暴者反应过来之前,向瑾薄唇开合,轻轻吐出一句话。

  蛮夷匪徒先是一懵,旋即怒火中烧,两只铁钳子骤然掐住少年细长的脖颈,几个同伴拦都拦不住。

  向瑾说的那一句,是对游牧民族所信奉的真神,低劣恶毒的辱骂。

  他曾无数次见到这些人跪拜祈祷时无比虔诚的神情,因而他清楚如何激怒对方至失去理智。

  他不停地挣扎,哽咽地咒骂,作死地挑衅,那人发了疯一般誓要掐死他。

  一切如他计划的那般顺遂,只是濒死的感受比他想象中痛苦千倍万倍。向瑾甚至能够听到自己颈骨断裂前的咯吱声,滞涩的喘息憋得他头痛欲裂,心口也快要炸开,恨不能立即死去。他拼命睁大双眼,心头只剩下恐慌、愤恨、不甘……他并不想死。

  就在这样灭顶绝望的场景之下,一尊俊美的神祗从天而降,劈开丑陋的凶徒,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第12章 

  在生死一线间被人生生扯回尘世之后,向瑾有好半晌神游天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待他回过神来,这位天降的神兵正将他夹在一只胳膊肘下边,穿梭在深山密林中。

  之前,向瑾几次试图逃跑都是向着大晟的方向。他也不是未曾考虑过先行躲去背后的山林之中。可权衡过后,他还是放弃了,他有自知之明,在这样险峻幽深的山峦深林里,到处峭壁陡崖,遍布毒虫猛兽,凭他一己之力,走得进来,决计走不出去。

  而救他于危难中的这位义士,却在崎岖陡峭的峻岭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呼呼的风声擦着耳畔划过,凛冽得割在两颊上,向瑾下意识将头低下,往人家怀里钻了钻。那人坚硬的胸膛、灼热的体温和强劲有力的心跳让他飘忽的神识落到实处。

  这一刻,他才敢确信,自己是真的得救了。

  向瑾被人家如小鸡仔一般夹在腋下,在高大繁密的树木掩映下,疾驰了一整日。他浑浑噩噩的,时睡时醒。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终于静止了下来。入了夜,四周一片漆黑,他倚在一个粗壮的树干之下,面前不远是燃烧的火堆。暖红的火光映在对面同样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人脸上,将那副棱角分明的面孔衬得愈发坚毅,如黑夜中的守护神,强大而神秘。

  这是向瑾第二眼直面他的救命恩人,与之前一眼万年的仰望并无多大差别。那是一张深刻俊朗的介于青年与男人之间的面庞,眉峰利落,鼻梁高挺,下颌锋利如刀刻。

  他正瞧得发怔,那人蓦地睁开双眸,深邃而冷酷的眼神扫过来,向瑾吓得一个激灵。他甫一张口,却只发出一个极其低哑的气声,喉咙撕裂一般地痛。他恐慌地抬手碰了碰,方才后知后觉整个脖颈又疼又肿,根本触不得。

  向瑾痛得眼冒泪花,小口小口地吸气。他说不出话来,对面的人也不开口,只是解下腰间的水壶抛到他脚边。向瑾捡起来,也顾不得讲究,却也无法吞咽,只是用清水沾了沾唇瓣,聊解干渴。

  他缓慢起身,走过去,双手将水壶往人家面前递。那人依旧坐着,虽是目光向上瞄着他,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摄人气势。他眼神平静寡淡,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大人对孩童的忽视,略微示意,向瑾乖乖地将水壶放在地面上,又转身走了回去。坐下,再回头,年轻的男人已然又阖上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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