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灰(16)

2025-09-18 评论

  向瑾不知道人家有没有睡着,反正他白日里昏睡得太多,并无困意。他就这样静静地靠坐着,伴着融融的火焰,专注地凝望着对面那个人。不觉得冷,也不无聊,亦不必分出心思去忧虑四周黑暗里蛰伏的魑魅魍魉。

  向瑾心思敏感,只是方才短短的接触,他感受到来人身上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淡疏离。但他并不排斥,被俘月余,面对了太多充斥着打量、盘算、待价而沽的目光,反而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漠视,给了他久违的松弛与安定。

  之前,少年的精气神几乎损耗殆尽,只靠孤注一掷的意念吊着。就像是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本以为注定在生命尽头崩裂,却倏地被人松开桎梏。此刻,他好似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渐渐有些神思不属恍惚懒散,身体上的痛苦也被隔开一层轻飘飘的雾障似的,没那么难熬。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在火堆燃尽之前,向瑾又抱着双膝补了一眠。

  他以为自己睡得不沉,实则天光亮了半晌。他在脚步声靠近时,才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那人变戏法似地递了一碗软烂的大米粥给他,向瑾懵懵懂懂地接过,一点一点地抿着咽下去。吃完这一碗,催生遍体暖意,宛若重生。

  向瑾喝粥的间隙,沉默的青年灭了火舌,掩去所有痕迹,无甚耐心地待他食完,眼神催促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往后三日,两人之间依旧没有交谈。大部分时候,向瑾坚持自行跋涉。他人小,步子也小,跌跌撞撞地跟在身高腿长的青年身后,吃力踉跄。遇到险峻山崖或是野兽出没,那人则驾轻就熟地夹起向瑾飞檐走壁。最初这个姿势曾将他带出绝境,但光天化日之下,少年的自尊心受挫,别别扭扭地抗拒。青年可不管这些,给了他一个老实些的眼神,向瑾悻悻地扒着人家不动了。

  再次近距离端详,向瑾意外地发觉,这人眸芯在阳光底下泛着一点点棕绿的底色,乍然瞅上去,有些肖似绑架他的番邦族人。但向瑾在这个念头产生的下一刹便即刻打消了顾虑,他从对方沉凝的目光中,感受到的是与父兄一般的凛然与杀伐,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全然无有一丝一毫的鬼祟与贪婪。虽说脾气大约不太好,也没什么耐心,对向瑾的拖后腿时常透露出嫌弃与无奈,但应该不是坏人。

  接下来几日,他们大多昼伏夜行。向瑾也弄明白了,这一场营救非是仓促而为,林中藏匿的路线大抵是早就踩过点儿的,沿途埋着一些干粮和药品,他们也偶尔能够食一顿米粥或是干饼。但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人家逮到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连日下来,向瑾小小的胃口也逐渐适应了半生不熟的烤肉。

  他受伤的喉口慢慢复原,向瑾一直没有出声,直到确定自己嗓音不再嘶哑得难听,能够连贯流利地发声。

  是日凌晨,他睡醒之后,跑到不远处的溪水边漱洗一番回来,蹲在一边旁观人家烤兔子。

  “再多撒点儿盐吧。”向瑾忍不住提议,咸一些可以遮蔽血腥气。他损伤过的喉咙少了原有的清亮,但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音。

  那人闻声默了默,挑起眼帘觑了他一眼,算是对这小孩儿的第一句话给出点反应,但不多。他从怀中掏出小瓶子,又撒了点儿食盐到冒着油光的兔肉上。

  向瑾得到鼓励似的,兀自笑弯了眉眼,憋了这些日子,一股脑地喋喋不休。

  “你是谁啊?”

  “昨日的果子好吃,再遇到的话,我多摘几个。”

  “你以前在野外过活的吗,怎么什么都会啊?”

  “听说这林子里有狗熊,还有狼群,游牧部落都得绕着走,咱们还要待多久?”

  “喂,你听到了吗?”

  向瑾恢复神采的黑眸闪呀闪的,天真道,“你不会是有耳疾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向嘴巴,“这里呢,讲话会吗?”

  “都不会?”

  “不会又聋又哑吧,这也太可惜了。”

  “不对,之前有几次咱们匆忙撤离,不是你听到声响了吗?”

  “飞鹰军的征兵启事我看过,你这样的是不收的。”

  “你到底是不是兄长派来的啊?”

  “……一个字也听不到吗?”

  向瑾绕着火堆打转,比比划划,唉声叹气,就在他认定自己的救命恩人身残志坚,无用的同情心泛滥之际,成景泽被他绕得头晕,没好气地开口,“飞鹰军,成景泽。”

  “真是太可惜……呃,嗝,咳咳咳咳。”少年一厢情愿的慨叹被噎了回去,呛咳起来。也不知是咳的,还是羞恼的,脸颊绯红一片。

  “咳咳咳咳。”向瑾好半天才止住咳喘。

  “给。”罪魁祸首跟没事人一般递了一只油汪汪的兔子腿过来。

  向瑾气哼哼地瞪他,伸手接了过来,狠狠咬了一大口。他嚼着嚼着,猛地灵光一闪,“你,你姓……成?”

  成景泽眼都没抬,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成——大晟皇姓。

  飞鹰军中姓成的,绝无仅有,只那一位。向瑾心尖顿时激起一阵波澜,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

  最初冒失被绑,他懊恼自责得无以复加,生怕自己给父兄造成繁难。大军征战正是不进则退的关头,他帮不上忙,也不甘成为负累。可到底不过是半大不小的孩童,就算心智成熟些,也不免患得患失。他心底深处怎会不渴求父兄的千里驰援,但却不敢放纵自己去奢望。

  念愈切,易生悲。

  向瑾不停地为他们寻着由头,前方战事急迫,主帅岂能分心;飞鹰军之上尚有主公,父兄亦身不由己;山高路远,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救自己,怎可苛求父亲与兄长亲身涉险……在获救之后的日子里,向瑾除去对成景泽的依赖与感激,心中无有一日不盼着早日见到父兄,诉尽心酸委屈。

  可当他得知深入敌营,甘冒风险单枪匹马将他救出来之人乃庆王之子时,少年骇然惊诧,无所适从。论身份,成景泽是要比兄长甚至父亲更尊贵的皇室血脉,一旦庆王事成,他就是货真价实的皇子;论轻重缓急,大军直捣黄龙之际,成景泽这位手握兵权的贵胄断不该出现在这里……理不清,琢磨不明白,越是深思,向瑾愈发觉得自己尚未出口的谢字拿不出手,太薄太轻。

  不待他三思成形,一支箭羽骤然凌空射来。成景泽扑着他滚开来去,堪堪躲过。从这一霎起,平淡的逃亡结束,追兵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是他们追来了?”

  “到底是谁绑的我?”

  向瑾乖觉顺从,竭力配合,只在喘息的间歇发问。

  成景泽往往应答简短,能说一个字的不说两个字。

  “嗯。”

  “乌蒙。”

  “也有人掩护我们吗?”

  “有。”

  “我们何时能跑出去?”

  “不到时候。”

  敌人越追越紧,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日奔逃至山林深处,趴在成景泽肩头的向瑾猝然觉察,背后那一片若隐若现的莹莹绿光……

  “……狼,狼……狼群……”他喉口抽搐,急速地吞咽。

  “嗯。”成景泽并不在意,就仿佛身后跟着的是一窝兔子。向瑾紧闭双眼,心头狂跳,目不忍视。今日追兵格外难缠,成景泽绕了几个圈子扔未甩掉。眼瞅着天越来越亮,他顺着山麓蜿蜒而上,将向瑾塞到一处隐蔽的山洞中。

  “你等我。”他交代。

  “这是哪里?”

  “你去哪?”向瑾怯生生地扯住他的袖子。

  “引开他们。”

  “狼,狼怎么办……”向瑾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另一只手边摸到毛茸茸的一团。“啊!”他一声尖叫,吓得小狼崽子蹿了出去。

  向瑾哭腔,“这,这这这,这……不会是狼窝吧?”

  成景泽不明显地勾了勾唇角,“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向瑾攥着他的袖口不松手,成景泽没办法,从自己腰间取下从未离身的匕首塞给他,方才脱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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