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停!打住!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发了癔症不成?恁地胡思乱想些什么,简直大逆不道,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小世子懊恼地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抬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世子如此厌恶断袖?”先生的声音低沉了点,蕴着些许不明显的自嘲与明知故问。遭人厌恶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然当初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二人为何筹谋着自断前路浪迹天涯?大晟虽民风开化,坊间不乏分桃断袖的风流韵事,南风楚馆亦不少见,但那终归上不得台面,只作富贵人家的消遣而已。
他已许久不曾忆起往事,不由自主地怔然失神。
向瑾闻言,张了张口,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厌恶谈不上,他一个不通人事的青瓜蛋子,哪里来的立场多余置喙。可若是否认,他该如何解释自己适才的失态?
好在,先生也未再追问。
师生二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直到敲门声响起,福安探进脑袋来,“世子,杜院判叮嘱,您莫要误了服药的时辰。”
向瑾回过神来,“院判来了?”
福安点头,“来了一阵子了,等着为陛下复诊。”
“先生稍等,”向瑾起身,迈着还不那么利落的步子走了出去,“我去请院判来为先生诊脉。”
“嗯。”刘霄习惯性地应了一声,直到杜院判进了门,他才意识到向瑾刚才说了什么。再要推脱阻拦,已是不及。
“有劳院判,”刘霄身体不便,只能微微俯身致意,“在下并无急症……不必麻烦。”
杜院判笑呵呵的,“世子对先生一片拳拳孝心,老朽不过成人之美而已。”
福安乖觉地搬来椅子,让院判与先生隔案而坐。
向瑾被说得不好意思,乖乖地陪在一旁,“先生,无有急症,调理身体,杜院判也是很在行的。”
刘壤心底重重一叹,缓缓抬手,“劳烦了。”
院判循例搭上手指,细细探查。随着房中沙漏不断流逝,气氛渐趋凝重,落针可闻。老院判阖着眸子,表情无甚波动,但久久不曾收回的指尖,似乎预示着什么。向瑾与福安连连对视,两个孩子紧张得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反观当事者刘霄,只是半垂着眼帘,不动如山,不见半分焦灼。
仿佛熬了几个时辰那么久,实则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但对身经百战的老院判来说,属实不多见,起码向瑾从未见他给何人把脉把过如此时长。中间外边传来陛下回来的动静,杜院判也没有急着离开。
院判将手指抬起,又沉思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眸。蓦地被吓了一跳,向瑾与福安两张脸孔凑上来,好似要将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院判……”小世子迫急地眨眼示意,“先生的身子……无有大碍吧?”老头甚少在年少持重的世子面上见到如此神情,大抵是怕他直来直去地说出什么,惊到对面这位矜贵的先生。
老院判身子向后靠了靠,嫌弃道,“老朽要被你吓出心悸来了。”
向瑾讪讪,“院判恕罪。”
福安嘴快,“少爷关心则乱,请您老体恤。不过,您也忒细致了些,莫非遇到疑难杂症?”
“福安!”向瑾喝止,余光瞄着宛如事不关己的先生。
福安倏地捂上嘴巴,低声喃喃,“我不是那个意思,先生莫要见怪。”
仆随主性,世子若是无有枷锁桎梏在身,大概也是如此率真豁达的底色。刘霄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向瑾又将目光锁在老院判脸上,他心底莫名升起不安。老头是个急性子,通常撂下脉搏就是一顿数落,连陛下也不曾幸免,甚少有如此吞吐乃至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
莫不是……
到底年少,在自家人面前收不住情绪,那点儿坐立不安的心思挂碍全都写在了脸上。
老院判瞥他一眼,坦言道,“先生的确无有急症……”
只听到这一句,向瑾紧绷的躯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杜院判与刘霄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将默契埋入眸底。
老院判一本正经,“但经年不良于行,难免血瘀气滞,诸多隐患。老头子我镇日里看多了这殿中上窜下跳的猴子,脉象迥异,自然要慎重些。”
向瑾熟知杜院判的耿直脾性,当即便偷偷舒了一口气。
老头捻了捻胡子,目光落在刘霄双腿之上,“沉珂旧疾之患非朝夕可解,我需得与先生多问诊几句。”
向瑾乖觉,寻了个喝药的借口拉着福安退了出去。寻常人尚且不愿示弱于人前,何况先生如此心高气傲。
听着两个少年脚步声远去,刘霄主动开口,“多谢院判。”
老头凝着对方沉静的神色,旋即了然,将打好腹稿的医者论断咽了下去。病患自己什么都清楚,压根无需赘言。也是,单单是双腿残疾,失落激荡之情绪总有平复的一日,并不致命。若非长年郁症难解,多思多虑,脉象岂会呈现枯竭之兆。
医者仁心,老头固执劝慰,“先生尚未到而立之年,前路可期,待到老朽这个年岁再回头,方知人生即便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并无迈不过的坎儿。”
刘霄徐徐颔首,收下老院判善意的宽解。二人皆知,就算从今日起做个谨遵医嘱言听计从的药罐子,他也断然活不到院判如今的年龄。
“老朽这里有个方子……”老院判做不到对经他手诊治的病患听之任之,哪怕明知大抵徒劳。面前之人心脉气血已千疮百孔,延年益寿怕是痴人说梦,但减损苦痛地多拖上些日子,总是做得到的。
出乎杜院判意料,刘霄并未抵触。
“劳您费神,云隐有愧,定不负院判苦心。”他坦然允诺道。
老院判终于露出会心一笑,“正该如此。”
老头低首推敲药方细节,刘霄默默观摩片刻,“杜院判……还有多少时日?”
院判未抬头,沉思半晌,慎重道,“一日三餐佐药,可保三年无虞。”
三年吗……刘霄将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远远瞥见小世子端着药碗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时不时挂念地向这边探着。过往,听到三年宣判,他大概会不耐冗长。如今,终是悔不当初,三年不够,届时世子芳华十九,尚不满弱冠之年……看来,他注定有负陛下之托。
刘霄今日回府甚晚,老管家焦急地等在门口。那人南下两年,他在府中难得自由,饮食随心,大多数时候一日一餐足以,清减了不少。以至于连累下人,被责罚处置。现下,管家日日盯着他用膳,烦不胜烦。
“……”管家刚要开口,刘霄扬了扬手,是让他通知小灶房送餐的意思。
见其不似往日般抗拒,老人状似无意地叨叨,“将军陈伤并发,这几日起了热,食欲不振……”随着轮椅滚动不停,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报期待,只是忍不住絮叨而已。
就在管家无奈闭口之际,车轮停驻了。
将军府中巷陌廊道皆经特殊修,轮椅行止无碍。即便如此,这间卧室他也多年未曾涉足。不单是他,刘壤平日回府也不住在这里,此番囿于行动不便罢了。
刘霄停在房门外,不禁恍惚,不知自己今日是因着忆起往昔,还是念及病症,久违地多愁善感起来,不受控地就软了心肠。
当断不断,害人害己。
他正待转身,房门忽地打开,将军狼狈地披着外袍,冲到门口才想起装作一瘸一拐,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上抹不开,唇角绷着,面色青一阵白一阵,那模样,滑稽又可笑。这一刻,高大威武的将军与少年时那个莽撞青涩的小尾巴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一起。
“噗……”刘霄实在难以自持,不由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将刘壤整个笑懵了。他怔怔地凝着眼前人,心房噗通噗通狂跳,他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又怕极了说错一个字,便会戳破梦境一般的虚幻。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领,此刻于自家房门之前憋得满面涨红,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