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景泽倦怠地阖上眼帘,“随他们说去。”
“我就搞不懂了,”杜院判今日没打算惯着他,“莫说您是天子,便是一届草莽丈夫也该有拿得起放得下的骨气。求而不得就算了,哪家的仙子还三头六臂,非她不可吗?”
误会年久积深,成景泽早就无意辩解,“非是您以为的那样。”
“那是为何?”老院判不依不饶,“如若无有这一遭变故,你爱一往情深一条死胡同走到黑,横竖也没人拦着。可危难迫在眉睫,万无一失的捷径不走,难道非要自讨苦吃,或是哪一日身不由己酿下祸患不可?”
成景泽目色冷沉,“压不住区区一只虫豸,这一身功法不要也罢。”
杜院判怒目圆睁,“当初你阿姊盯着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年如一日不曾懈怠,便是让你如此不知爱惜糟蹋的吗?”
皇帝拗着一股气,“……阿姊早亡,看不到。”
“你,你,你……别在我面前作死!”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成景泽脱口,又蓦地紧紧闭嘴。他今日也不知怎么地话多,大约那蛊虫暂且奈何不得他,只令其心浮气躁。
杜院判倏然晃了晃,适才一刹,他从成景泽眼底觑到一抹真真切切的轻生厌世。他非是第一次察觉,但以往转瞬即逝,他虽疑虑,可不到山穷水尽那一步,也尽量劝导自己宽心。可这一回,他离得太亲太近,即便仍是一闪而过,他也无法再自欺欺人。思及雪庐中那间密室,以及陛下上回被人从密室中抬出来时的惨状,老头遍体生寒,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小世子自打晨起失控那日起,便主动躲了起来,每日除了按时研习功课,闭门不出。知情者如杜院判及福安,以为少年碍于面皮,缓些日子无妨。陛下那边同样状况棘手,亦无暇他顾。
因而,宫中熙熙攘攘,福安回来学了几句,向瑾并未往心中去。陛下登基多年,此般流言,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出。太后主持的花宴,怎么会是真心为陛下选秀,至多做做样子而已。
小世子本就心中憋屈惶恐,未将传言当真,只是徒增烦扰。镇日里心烦意乱,神思不属,,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先生几番欲言又止,向瑾心虚,避开来去。
直到荣国公夫人入宫,在老太妃的殿中,将他喊了过去。
“世子有何诉求,但说无妨。”老太妃寒暄几句,精力不济,回了后殿。
崔嫣挥退侍从,温和道,“小瑾,此番相看,你还有没有什么打算?”
向瑾茫然无措,“……嫂嫂,您是说……陛下……要给我赐婚。”
崔嫣点头,“陛下尽心竭力成全,人选还是以合你心意,两相情愿为上。”
向瑾垂首,默然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向瑾……”他顿了顿,吸了一大口气,“听凭陛下……与嫂嫂,做主。”
第57章
崔嫣是个性情爽利的,又是面对自家小叔子,难得见上一面,讲话更毋须拐外抹角。
她说,“依陛下性情,必不清楚世家内宅之事,咱们久居边关,入京之后吾亦不善与各家夫人往来,这回多亏了老太妃和桂王妃帮忙操持。花宴当日邀请的闺秀名录在这里,我圈注上的都是着人打探过,家世清白、性情娴静、端庄文秀的才女。其中以徐祭酒家的孙女、谢太傅本家下一代嫡长小姐和清流苏家的二小姐尤为出挑。”
崔嫣顿了顿,“吾亦不知你的喜好,陛下与我皆怕你羞怯腼腆,想不到为自己打算,便替你做了这回主。到时,不仅这百位闺秀齐聚御花园,还会有世家与太学年轻的弟子同来赴宴,场面不至局促。你若是放得开,就多往来一二,如若碰到合眼缘的淑女,自是绝佳。但婚配之事,既考究门当户对,亦讲求缘分天定,不可强求,未遇到心仪之人也不必有负担,来日方长。”
“左右这回也只是顺路而为,即便有相看得宜的贵女,也得问问人家的意思,不急在一时。”此次行事,乃明面上借着慈宁宫的面子,暗地里打着陛下选秀的幌头,才在短时之内将京城内外适龄闺女的底细摸查清楚……若不是还牵连着一桩蒙蔽刘氏的大事,崔嫣也觉得陛下有些兴师动众了些。但凡此种种,不须说予向瑾听。
“小瑾,可还有疑?”
向瑾始终低着头,崔嫣以为自家这小叔子年纪小又面皮薄,甫一提及自己婚娶之事,茫然羞涩在所难免。其实,向瑾下月才到十七,说来不算小,可也不是等不起。若非有些事一桩接着一桩,形势所迫走到这一步,她即便心中挂念,也不至如此仓促。现如今,再说这些已然无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能在离开盛京之前全了这桩喜事,她也走得更安心些。
“小瑾?”
向瑾回神,“……有劳嫂嫂。”
其实,崔嫣说了什么,向瑾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浑浑噩噩地回去,脑海里只不断闪回一个念头,陛下要为他赐婚。
这不是好事吗?
陛下那样不喜婆妈繁琐的性情,居然会为他操心婚事,阖该感恩戴德,懂事些。
可他为何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一块血肉,添补不上。
一想到要择选一位名门闺秀与之朝夕相对,少年便觉得异常荒谬。在所有人看来顺理成章之事,于他却如洪水猛兽,望而却步。
可不成亲,不出宫,余生待要如何度过?
这些日子他强迫自己白日里清醒理智,却愈发控制不了午夜梦回中荒唐疯狂。他隐隐约约知晓自己缘何生了心魔,可他拒绝捅开最后那一层窗户纸,他如何敢捅开……他以为如此这般磨下去,日久天长早晚磨平心头的火和骨子里的欲。
可天不遂人愿,那个乱他心神搅他神智的人还要跳出来添上一把火?
他原本想着这样不清不楚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便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午后,向瑾于课上走了神。
刘霄用手指点了点书本。
向瑾勉强聚焦,不一会儿,又发散开去。
刘霄干脆替他阖上,不咸不淡道,“世子思春呢?”
向瑾憋屈,“先生,您是不是早就知晓?”
刘霄淡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向瑾更委屈了,人人都以为他得了便宜卖乖。
刘霄也只猜到世子一半心思,“若是无有瞧上眼的,陛下不会强人所难。”
向瑾摇了摇头,“学生无此心。”
刘霄平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水到渠成,世子不必过虑。”
向瑾不言,不赞同的目光落在先生身上。
刘霄失笑,“世子与我这个废人相比什么?”
“先生何必过谦,”小世子认真反驳,“仰慕先生风光霁月者比比皆是,去年冬日初雪那回,我送您出门,还看到掖庭的女官在巷道等您……”
“咳咳,咳咳。”先生猝不及防地被戳了心肺,这事他无从否认,只不过世子见到的乃因,重重恶果皆报在他身上,那一整个腊月,但凡出门,他脖子上遮挡痕迹的狐裘就未摘下来过。
明明在说世子之事,怎么就引火上身。
刘霄无奈地喟叹一声,“昨日的功课拿出来。”
“少爷,”晚些时候,福安敲门,“无一大人喊您去雪庐用晚膳,陛下今日也在。”
“我乏了。”
向瑾的房门自内上了门栓,福安推了一下,愕然道,“少爷,您不舒服吗?”
向瑾蔫蔫地,“我要睡了,莫吵。”
福安摸了摸后脑勺,自言自语地嘟囔,“这股子别扭劲何时才能过去啊?”
自日前与杜院判不欢而散,成景泽也不再拘着,恢复了日常作息及出行。
早上又未在雪庐见到向瑾,陛下问,“世子病了?”
无一诧异,“没有啊,您没在的时候,世子从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