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淇烨不动声色撇了一眼文莠,文莠白发疏懒,长身玉立,身姿极其清癯,旁若无人地摆弄着一只三脚正黄猫子,在皇宫和在自己府上一样。每回见他,闻淇烨的直觉都说:不对劲。
他颇为谨慎地对李胤动了下颌,进可说是同意,退可说只是在扭头。
李胤觉他识相,褒讽他:“不愧为世家第一公子。”
闻淇烨觉他应当进修一番,想指他脊梁骨骂不如先通读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想说谢怀千不如先学骆宾王《代李敬业讨武曌檄》,现今士人中崇拜他的多,相对而言,厌恶他的自不会少,偷几篇诗书现学更佳。
李胤自讨没趣,又说:“朕今召你来,是听说你胸怀大志却无法施展身手。与谢氏厮混,定不会有好下场。若你情愿在我麾下做谋士,待朕将那相柳送上黄泉路,届时官爵美人随意取用,朕定给你最好的。”
“那陛下要如何处置卑职父亲?”闻淇烨起了兴味,“毕竟父子一场。”
李胤早有准备,慷慨道:“自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命养老。”他扬手,两名侍卫已持长矛逼到闻淇烨身侧,一左一右以掎角之势将闻淇烨困在椅上,“爱卿意下如何?”
闻淇烨还能不同意?他抬眼看着长矛锐利淬银光的尖,道:“归顺陛下,自是天理。”
殿内,詹怡苏率先鼓掌,黢黑的脸比声音先笑开了花:“如此,我们也有一个闻大人了。”
李胤指着詹怡苏大笑,侍卫撤去长矛,一旁的文莠抚着猫,带着死气的烟水眸淡淡望着闻淇烨,后头的王至也在揣摩文莠的眼色。大爹爹眼中有杀意,且他抚摸着狸奴的残缺之处,他们底下人琢磨过,大爹爹将狸奴视若己出,这么摸应当是让大爹爹想起了害狸奴失去腿的罪魁祸首,是想大开杀戒的意思。
闻淇烨全身而退,带了好几马车的赏赐回馆驿,王至则将李胤伺候着洗去臭气,回到自个的配房与他的干儿子们商量事儿。
他将今儿文莠的眼神说了,几个小公公围着王至你一言我一语:
“干爹,大爹爹应当是怕这闻淇烨威胁他在皇上身边的位置。”
“哎呀,大爹爹从小拉扯皇上长大,十个闻淇烨来也撼动不了大爹爹这棵大树。”
“陛下也是和闻淇烨来假的,和咱们才是真真的一条心。”
王至揉着太阳穴,皮笑肉不笑:“哪有什么假不假真不真,你我蚍蜉而已,陛下和大爹爹一条心,关你我屁事,我与你们说这些是为了要你们给我出主意,怎么才能牢牢扒上大爹爹这棵参天大树。那宋统生得又肥又胖,描眉画眼一个死人妖都能得大爹爹青睐,我为大爹爹鞍前马后,干得比宋统多还比宋统黑还是一无所获。”
旁边小宦官听了都闭上嘴巴,半晌才有人细声细气地问:“干爹,大爹爹还不认你做干儿子?不应当啊。”几个小太监都浮现出了不解的迷惑,走他们这条路子的人都默认只会提拔自己人,若本不是自个儿干儿子,那提上来之后便要认亲,文莠当初也认了宋统做干儿子,缘何现在不认干爹做干儿子?
王至也觉得很糟心,坐在圈椅上,道:“大爹爹并不和我亲,不过闻淇烨也是个机会,大爹爹显然想搞他,但他向来不喜欢自己动手,若我主动替他整闻淇烨,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大爹爹显然和闻淇烨……怎么说呢,很是不对路,他们应当也不算有深仇大恨,闻淇烨已是同僚,按理来说大爹爹不是个死脑筋的人。”
小公公便说:“有些人天生便不对付,便是两条狗第一回见,不喜欢彼此气味打上一架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闻淇烨并非平庸之辈,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正是。”王至犹豫,“只是陛下也算赏识闻淇烨,真要动他,什么都砸了。”
“但是可以想方设法恶心,再去大爹爹那儿邀功。”有个小公公眼珠子滴溜转了几圈,“小的听说悭州最近在闹水花,此病得后,浑身起疱疮,还会留瘢痕,温病不止,得上便非常难受,还破相。”
王至思忖着,这是人都有病有灾的,也不能算人为吧?
“你们去悭州给我弄一个病的来,之后听我号令。自个儿可千万不要染上病,否则破相可当不成差了。”
谢怀千不上朝后清闲许久的闻淇烨又忙碌起来。
上午去衙门和章笃严打打交道,手上活计办完半下午进宫听李胤放屁,以詹怡苏为首,他这同僚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打瞌睡,只是每回文莠都在,于是便不见周立中等人。一山不容二虎,李胤在虎山上敲锣打鼓活得怪喜庆。
且说那詹怡苏,当今执金使都统,绝大数时候竟然都在李胤这儿说逢迎话,要么就是在宫檐上偷窥新鲜事儿,晚间便带上一帮伙计去喝酒招伎,李胤带着这么一帮人玩,居然觉得自己是美玉。
独有一个人他还不清楚面目。
正是那彤文台彤玺大太监文莠。此人年不过半百,却能从深宫最黑的一条路杀上来,见过尸山血海还能坐稳这九千岁的位子,虽然做的不是打架的营生,可能也不懂武,但一定懂术。
闻淇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亲自拜访文莠府上。
他选择的时机是农历八月十五。
每逢节庆,梁汴闻氏都会张灯结彩大过一场,即便在京师也是如此。
闻径真三番四次暗示他中秋到闻氏官邸,带上家仆一同过节,谢怀千自然知道,并未就此事说过任何话,李胤也抛出橄榄枝,邀他入宫与文大伴一起赏月,以他的脑回路而言,唱这么一出并不稀奇,闻淇烨便拿闻径真搪塞,李胤一想到闻淇烨大好的日子要和讨厌的人一起过节便没了芥蒂,呵笑道:“有容人之量是好事。”
街上车水马龙,热闹至极,李胤带着妃嫔去行宫开了宫宴,谢怀千称身体抱恙不去,紫禁城静悄悄的,宫墙高得仿佛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谢怀千似乎在抄经室下棋,见闻淇烨来,他停下手上动作,招呼元俐:“收了。”元俐哎了一声,过来发现棋盘上黑白棋子摆龙门阵,老祖宗根本没在下棋。
或许是因为什么事情没心情下棋?
元俐不敢多加揣测,低眉顺眼收了棋,小闻大人已经将老祖宗顺走了。云雨顺理成章,谢怀千前些日子总是心不在焉,今儿却很主动,虽然他还是坚持自己双腿有疾,但是那双长腿微动便已美味加倍,闻淇烨帮他把半挂不挂蛇皮完全蜕去,道:“穿那么厚给你.扒了。”
谢怀千背对他,肩腰屯一览无余,活像条才修炼成型的小蛇妖。
闻淇烨自个儿倒是把书生皮穿得可好,将千的招魂幡收束在掌心,谢怀千耸.动被亲得发烫的肩,转眸凉凉嗔道:“直接叫你撕了去,小畜生,你可毁了我不少衣裳。”
闻淇烨轻笑,自己都没留意到面上傻态,他拐过去在谢怀千侧脸上亲了下,谢怀千伸出食指点他脑袋,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上一抹红,闻淇烨上身配合着往后倒,又探回谢怀千面前,谢怀千浅笑,轻点他脑门,这回一点劲没用,闻淇烨依旧后倾得很卖力,再往前探时,双眸中全是不设防的爱恋。
谢怀千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恸和久别的恨意,他双手狠抱着闻淇烨的头,指腹拈他的耳垂,阖上的眼睫颤抖,仿佛逼命一般吻他,闻淇烨被缠绕着勒到完全窒息,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谢怀千要杀他。
一吻毕,闻淇烨看着谢怀千,试图捕获蛛丝马迹,可是谢怀千脸上没有任何东西,干净得和他们初遇一样。过了很长的一会儿,闻淇烨小心地搂住谢怀千,用玩笑般的口吻道:“闻氏家资都赔给你。”
“要你的银子不成你买我了?”谢怀千挑眉。
闻淇烨一顿,沉默了一会儿,“不能是过门嫁我?”
谢怀千反手将衣袍披到身上,避而不答,反回身背对他,声调恢复如常,仿佛掸一层雪:“若有的选,部丞大人想当臣子,还是想当皇帝?”
猝然临之,闻淇烨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怀千的倩影,几乎以为自己魇住了,“……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