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房只一铺床,垫着竹编的席子,开窗通风,不会太过闷热。
水笙枕在赵弛臂弯里,一双眼睛睁大,黑黝黝而明亮。
赵弛拍拍他的后背。
少年脸庞抵在对方肩头,郁闷地道:“午后睡久了,这会儿不想睡。”
“……赵弛,能同我说会儿话么?”
低沉的嗓音给他回应:“嗯。”
水笙:“我睡着的时候,你歇了么”
赵弛:“出去了一趟,可还记得那个散工。”
水笙轻轻眨眼,指尖往赵驰的头发一勾,握着玩了玩。
“记得的。”
“他说码头最近有活儿,官家的人组织搬运官盐,赶着时间,结的工钱多一点。”
赵弛去码头探听情况,确有此事。
这等活儿,对于普通百姓好比香饽饽,可并非谁都能做的。
若想上工,需持“脚夫牌”,验证资质后才能参加。
或多花点银子,私下找路子买到脚夫牌,当场试用后,通过方可上工。
赵弛考得举人,负重疾行,甚至负重跑、跳、对打都不在话下。
抛开当朝重文轻武的环境不提,在皇城脚跟,此等功名什么都不是。
但在襄城这样的小地方,名头还是有些用的,验明无误后,做事能行个方便。
赵弛打算去搬几天官盐,至少能挣个五六钱。
水笙寻个舒服的位置,趴在对方紧实的胸膛上。
“搬官盐?”
不假思索地道:“我能帮忙么?”
赵弛笑了笑:“好好治眼睛,别的无需操心。”
水笙瞥唇,自暴自弃地将下巴嗑在对方胸口,赵驰没如何,反倒把自己下巴撞疼了。
赵弛揉揉他的脸,将他放平躺好。
“别胡想,这几日呆在城里,我左右无事,找点活还能打发时间。”
水笙闷闷应了,却止不住发愁。
何时才能让赵弛不那么操心?
又想,自己若有本事挣钱,能替对方分担一二就好了。
*
天不亮,水笙昏昏沉沉往旁边一摸,空的,霎时醒了。
人还没坐起来,扯着嗓子哑声喊:“赵弛,赵驰……”
“我在。”
水笙掀开眼皮,赵弛正背着他穿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昨夜听对方说,码头的活儿天不亮就要上工,趁日头没起,天气凉快,尽早多做。
他嘴角轻瞥,像只黏人的猫靠过去。
“那么早就要出去。”
赵弛往他钱袋里添了钱。
“这几日会有小二按时送吃的上来,记得吃饭。若嫌闷,出了客栈,往左拐半刻钟就能走到街上,拿钱上街玩吧。”
“……”
“尽量在阴天出去,别晒着。”
水笙点点头。
赵弛:“正午可歇半时辰,到那会儿我来接你去医馆针灸。”
紧着时间用,正好够他回到码头继续搬盐。
水笙听明白了,追问:“几时下工呢?”
赵弛:“日落前。”
匆匆交代几句,很快出门。
水笙目送对方下楼,又到窗边趴着张望。
他看到楼下的赵弛停步,对他摇摇手。
水笙缩起脖子,回到房里坐好。
昨夜睡得迟,用过小二送来的早饭后,他未去别的地方,只留在房里睡觉。
午前,小二又送来饭,一同送的,还有一杯奶酪饮。
他道:“我没要这个。”
小二笑呵呵地:“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爷,多给了小的一些钱,让小的到茶肆买杯饮子。”
时下赤日炎炎,热气从地底源源钻出,行人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睛。
赵弛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外面搬运官盐,而他却在客栈里舒舒服服地睡了半日,醒了就有饭吃,还有可口冰凉的饮子喝。
水笙含着奶酪引,口腔甜蜜,心底却泛出阵阵酸。
他将午饭和饮子全部吃干净后,稍加洗漱。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赵弛从码头回来了。
他乖乖迎上去:“赵弛。”
男人的衣衫被汗水浸湿,发髻和鼻梁一直落汗。
水笙眉心拧成一团,道:“给你留了清水,快洗洗。”
赵弛不多话,走到墙角立起的水盆面前,就着盆里的清水,抓起布巾打湿后草草擦身。
接着换了件干净的布袍,未多耽搁,立刻带水笙水下楼,驱使马车赶去医馆。
见到老大夫,赵弛简单说明情况。
往后几天,都会在正午的时候把水笙带来。
老大夫看赵弛为人和品行不错,并未为难,表示不在意多等这一刻。
随后朝水笙示意。
*
水笙在问诊的椅子上坐好,银针还未扎入脑袋,立刻紧紧地闭起眼睛。
然而这次不像昨天那般无甚知觉,银针入/穴不久,他松开咬紧的牙齿,鼻尖浮汗。
赵弛一直屈膝半蹲,紧观他的神色。
见状,握住他汗冷的双手:“可是疼?”
水笙嘴唇一瞥,故作镇定的神情好不委屈,眼眸几分湿润。
“疼,今天好疼了,赵弛……”
赵弛目光转向大夫。
老头儿笑道:“忍忍,疼是好事,说明起效,恢复得快。”
赵弛无奈,又不便这时候打扰大夫。
别无他法,掌心拢紧两只发凉的手,擦去少年肌肤的冷汗。
水笙听到大夫的话,继续强行忍耐。
后来实在忍不住,吞声抿唇,泪水从眼睛簌簌滚落。
赵弛怕他乱动,掌心固着他的脑袋,唯有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大夫撩撩眼皮:“你这当大哥的,都不晓得安慰安慰,光看着人哭啦。”
老头儿家里有几个后生,比水笙小好几岁,有时喜欢耍性子,爱哭,他老头对着几个娃娃也哄过。
人老了,心肠子比年轻的时候变得更加软,看不得小后生哭呐。
赵弛:“水笙,别哭……”
大夫一笑,又两针扎入穴道。
“怎地来来回回只会这一句。”
水笙嘴角一滑,更觉委屈了。
少年后脑勺稍都是银针,泪水打湿滑嫩的脸颊。
赵驰心疼,想做安慰,无奈平日鲜少与人往来,嘴上笨拙。
水笙短促呜咽:“疼。”
赵弛束手无策了,捧起那张湿漉漉的脸蛋,就着半跪屈膝的姿势,缓缓靠近。
水笙眼皮湿湿的,眼尾一热,涌出的泪珠顿时止住。
后脑阵阵发热,疼还是疼。
可他顾不得疼,而是变傻了。
赵弛捧着他的脸,薄而干燥的唇贴在他额头,又往眼皮两边滑,慢慢吃干净他眼角的泪水。
靠得近,彼此都有点气急。
水笙呆呆地,挂着泪珠子的眼睫飞速闪动。
赵驰燥热,耳廓少有的燥起来,所幸晒得黑,看不出端倪。
大夫一瞅,笑歪胡子。
“你两当真是兄弟?”
老头只有安慰十来岁出头的,或者更小的娃娃,才上嘴亲几口。
到了水笙这年纪,就不合适咯。
赵弛:“我待水笙如弟。”
最初,帮水笙取名时,想着要不要让对方跟自己姓,如此做了兄弟更亲近。
后来又担心,万一有天水笙寻到本家的亲人,想跟本家的姓氏,他岂不是弄巧成拙了,于是只叫水笙。
水笙顾着想刚才的事,一时半刻没开口。
他迷迷糊糊,心想:赵弛方才可是亲了他的眉心,舔他的眼角,还吃他的泪水?
乱糟糟的,居然一瞬间就忘记了。
赵弛看着少年不哭了,虽然有点后悔一时冲动,但有效就行。
(下)
日过头顶,二两人前后走出医馆,默契地没说话。
两道影子相继落在门前的台阶上。
水笙瞅向比他长的影子,脸上还热,下意识绞着手指,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