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呢,就知道窝屋里烤火,还嚷嚷往家里多扯一块布。”
嘴上抱怨两句,却不见得有谁是真的生气,反而笑嘻嘻的。
这年头,平凡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睡觉还能有个人抱,哪怕日子过得紧巴巴,已十分遭人羡慕。
一会儿,村民又道:“听说半夜村里遭贼啦。”
“俺也听说了,鬼鬼祟祟的,被村长带着人赶走啦。”
闲唠中,忽然插进一道低沉的声音。
“什么贼。”
村民吓一跳,见赵弛站在门口,纳闷一向独来独往的人怎么忽然对这种闲话感兴趣。
随口应道:“还能什么贼,就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那些难民呗。”
“县老爷不让难民进城,这些人就往四处散,好几个村子都发现他们,有的人还偷衣裳偷东西吃。”
“听说村里昨天也来了一伙儿,村长看他们可怜,没有为难,只带着人用木棍驱赶,给打发走了。”
赵弛沉吟,身影没入雨雾。
他淌过路边的泥水步行,走到几个摞高的石块旁边,弯腰,往里头瞧了瞧。
空荡荡的。
一直到了正午,路上过往的行人没有几个,面摊的生意清清冷冷。
赵弛驻足在路边,留意到石块周围依旧毫无动静,想来那个乞丐应该离开了。
经过的村民挑着担子,面色稀奇。
“赵哥在找什么?”
“不晓得,头一次看他这样,好像在等谁。”
赵弛神色冷淡,懒得解释。
待几人离开,麻利地将桌子收拾干净。
起了阵风,布棚摇摆晃动。
赵驰下意识侧目,看见雨雾里走来的一抹薄薄、枯旧的身影。
乞丐不知从哪回来,捂着左腿,浑身瑟缩,一瘸一拐地踩着泥巴路。
他似乎知道赵弛在看着自己,僵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赵弛往路边走几步:“你——”
话音刚出,却见乞丐抱头蹲下,身体摇晃不止,仿佛怕人打他。
这显然是为了自保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赵弛皱眉。
这几天,他不过给了对方一些吃食,毫无关系,交情更谈不上。
可不知怎地,看着那抹比叶子还薄,颤抖不止的身影,慢慢皱起眉头。
他回屋拿了两个包子,放在对方掩藏的石块上方。
乞丐不敢走出石头的范围,好像一旦离开,就会被驱逐,只要藏在里面,就能安全些。
雨水一直飘,赵弛盯着石头,又往回走一趟。
再出门,石头上的包子不见踪影。
赵弛将手里的碗放下,碗里盛着一份青菜鸡蛋面,汤水充足,散出热气,气味喷香。
乞丐依旧没吭声,蹲在石块底。
赵弛掉头就走。
他回到面摊,整理了一会儿灶台,瞥见那小身影慢慢钻出。
乞丐趴在石头上盯着碗里的东西,凑近嗅了嗅,好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的。
理不清此刻何种感受,赵弛继续干活。
只当喂了只野猫吧。
*
乞丐把整碗面吃干净,一瘸一拐地拖着腿站起来,走了。
再回来时,没立刻往石头底下钻,春寒料峭里,身子打摆,不住哆嗦,慢慢走到面摊门外徘徊。
赵弛正在剁肉,看见他,问:“什么事。”
乞丐吓一跳,嘴上没吭声。
赵弛怀疑对方是个哑巴。
乞丐举起手里的碗,将碗小心放在栅栏上。
接着跪在泥地里,朝赵弛的方向磕了个头,扶起左腿,踉踉跄跄地离开。
赵弛绕过灶台,出去一看,豁然明了。
栅栏上摆放的碗很干净。
原来小乞丐刚才捧着碗,不是离开,而是去找水洗碗了。
三个村子有一条河流环绕,普通人从面摊走过去,约莫一刻钟左右。
乞丐腿脚不方便,又怕生,一段路遮遮掩掩,还摔进水坑,折腾好久。
*
傍晚,赵弛煮面,比往时多盛一份。
两名从县城做活儿回来的村民就着汤水吃包子,见他端着面走出去,疑惑道:“赵哥去哪儿?”
直到看见乞丐把碗捧走,继而咋舌:“这乞丐在石头底下藏了几日吧,前天就看到了。”
“赵哥心肠真好,还管乞丐吃饭。”
“要我说就别管,这伙人养不熟,还浪费粮食。”
灾荒频繁的年头,人命如草芥,尤其是普通老百姓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赵弛坐在另一张空桌上吃今天的晚饭,对村民的议论不置可否。
等人都走了,他收拾碗筷,见那乞丐捧着碗准备离开,突然开口:“过来。”
乞丐吓一跳,抱着碗,犹犹豫豫地走到面摊外头。
赵弛指了指角落,那里有一口用石砖围起来的井。
“井里接水,不用去河边。”
乞丐点点头。
乞丐洗碗的时候,赵弛回屋,翻遍几身衣物,勉强挑出一件不合适的旧棉衣。
他递出棉衣,让对方拿着。
乞丐连连晃手,脑袋左摇右晃,头发像摆来摆去的草。
当乞丐抬头时,赵弛隐约看见一双可怜巴巴又带着希骥的眼睛。
没看清楚,对方立马垂脸,拖着腿跑回石头底下藏好。
旧棉衣没送出去。
*
是夜,雷声震动。
赵弛临睡前将窗户关上,春雨哗啦啦打着瓦片,雨势急切。
他隐隐听到一阵叫骂,心念忽动,推开门,目视前方。
电闪雷鸣中,有人骂骂咧咧的。
几道雷光闪过,一名撂着酒壶的老汉趴在石块前,手臂朝里揪。
老汉力气不小,将那乞丐扯出大半身子,又打又踹。
“叫你躲,叫你藏在这里吓老子——”
赵弛认得老汉,吴三。
吴三在溪花村里出了名的,经常偷家里的钱外出买酒,又贪色。
他步入雨中,扯开吴三,接着把跌在泥水里的乞丐扶起来。
“你、你谁啊——,滚!别妨碍老子出气……”
赵弛声音沉着:“吴三,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吴三认出赵弛。
赵驰筋骨有力,目光不善,像吴三这等欺软怕硬的人,气势顿时泄了,变得唯唯诺诺的。
“滚。”
吴三抱起酒壶往村里滚。
夜雨愈发急切,赵弛半托着已经半软下来的乞丐:“跟我进屋,”
扶着了,才摸到掌心下的乞丐有多瘦弱,骨头也比较小。
雨水打湿头发,贴着脸。
又几道雷光劈开夜幕,赵弛隐约看见乞丐的面容,是个男孩,年纪理应不算大。
“被打了怎么不吭声。”
继而道出疑惑,“不能开口说话?”
乞丐“啊啊”几声,听起来并非哑巴。
他受了惊,浑身淋雨,被人又打又踹,惊惧之余,手脚无力。
赵弛只得拎小猫一样把乞丐拎进了屋门。
第3章
油灯如豆。
乞丐十分局促,浑身滴着水,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脸,仰望男人高大魁伟的身躯,更觉无地自容。
怕踩脏了地方,瘸着腿,打算悄悄挪开,最好找个角落。
赵弛回头时,乞丐已经尽量贴着墙角站了。
他体格小,又长得瘦,像一根挨着墙角的豆芽。
男人黑沉的双目盯着墙根,一阵无言。
乞丐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嵌进地缝里,又或者恨不得直接长在缝隙里面。
……
四目相对,谁都没开口。
赵弛看乞丐罚站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找了块干净的布巾递出去:“擦一擦身上的水。”
又把今天找出来的那身旧棉衣放在椅子上:“湿的换了,屋内找来找去就这身合适点。”
乞丐瑟缩,从赵弛的角度观察,只见那两片泛白的唇嗫嚅,挤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