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五龙亭上岸,在那里吃了些茶点,沿着水边再向北走,直到后门,已有司机在那里等候。仰恩再回头,暮色降临,晚霞燃烧一样,轰轰烈烈地弥漫天边,楞楞看了一会儿,他终没能止住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崇学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尚文来找他的那天,天开始下雨,空气一片冰凉。母亲不太愿意他出去,却又不好阻止,只好给他穿上件厚外套,一个劲儿地嘱咐早点儿回来。一出胡同口,尚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上车。车子朝着郊外的方向开,果然,去的是颐和园。虽然只不过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尚文似乎已经不能克制心里的想念,借着大衣袖子的遮盖,一直握着仰恩的手。
因为下雨,园子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冒着雨,沿着昆明湖的长堤散步,简直不可思议。只是雨中的万寿山,灰濛濛的,一片烟绿糙huáng之中,佛香阁少了凌厉气势,多了份哀怨忧郁。隐隐地,仰恩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乌云一样笼罩过来。
“你不会也要这么做吧?”他冲着淋雨的人扬了扬下巴。
尚文摇了摇头,看着仰恩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凄凄的悲伤。
“你怎么了?老太太……”
“奶奶她很好,很好。我带你来,看个地方。”说着,领着仰恩走到邀月门,“长廊从这里到石丈亭,有二百七十三节,算算也有三里多。听说,如果是一对男女,手拉手走到最后,就能白头偕老,过一辈子。”
“这个你信?”仰恩目中含笑,侧头看向尚文,却碰上尚文认真的眼神。
他说,“我信。”
“没人要跟你手拉手走到头。”仰恩立刻断了他的念头。虽然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也常见有人走来走去。两个男人手拉手,让人见了,不要笑话?却见尚文低下身,把鞋上的鞋带解下来,递给仰恩,命令一样地说:“拿着!”
仰恩不好再拒绝,用手牵了鞋带的一端,见尚文也拿了另外一端,然后学着他的模样,把手揣到大衣的口袋里,这样,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手其实相连的。仰恩本来想笑话尚文小孩子一样的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点感动。尚文站在靠外的一侧,雨斜斜地打进长廊,都落在他左边的肩上。他没有察觉,只说:“不管怎样,我们走到头好不好?”
“你是说长廊的尽头?”
“都有。”
他们走得很慢,长廊因此显得很长,长得,好象一辈子。风从昆明湖上chuī来带着厚重的水汽,沾在脸上,留下湿乎乎的冰冷一片。仰恩慢慢讲起在大洋彼岸的傍晚的散步,有时候也会到海边,挤在海风和沙滩之间,给湿润的风chuī透,时常看见给海làng打上岸的枯木,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上面,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今天,昆明湖的湿润的风,让他联想起从前,只是,这里没有月亮,连太阳都没有,天是灰灰,水也灰灰。尚文安静地,有些贪婪地听着仰恩的叙述,看着他说到高兴的地方,眼睛会弯起来,尽管脸上的表qíng还没来得及变化,眼睛总是要先笑起来……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壁画,仰恩就要停下来,研究半天,自己对画面的理解,的确大不如仰恩,每每也要狡辩争执,qiáng词夺理一番。他的左手,仰恩的右手,不停地比划着,用自己的方式解释,而他们的另外两只手却一直也没有动,两个人都那么小心地,保持着连接。但愿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象这样,紧紧系着彼此,走在路上,不为了任何人停留,多好?
长廊尽头,雨下得大了。两个人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虽然上有屋檐,雨水借着风势,毫不留qíng地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仰恩似乎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尚文说:“恩弟,我要成家了。”
第十一章
仰恩站在门口,看着尚文离去时,顶着风的背影,似有千万斤的重量压上他的肩膀。他走的犹豫,却终还是没有回头。
有那么个瞬间,仰恩眼前一片空白。他没立刻进门,自己如今的模样必是十分láng狈,头发给淋透,刘海湿哒哒地帖在额头上,大衣也没幸免,一块一块地湿透,最重要的是,他的手脚冰凉,脸色也一定难看死了……甚至,他现在连对付母亲那不忍责备的眼神的力气也没有。他勉qiáng支撑的世界,正在从角落到中心,一片一片地,蹋陷着,头脑里的空白开始扩大,他似乎抓了一把,空落落的,抓不住勇敢,抓不住坚qiáng,抓不住伪装,他觉得,自己,快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