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感叹边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chuáng榻边,躬身下去和那睡在chuáng榻上的人额碰额,约摸是碰着了鼻息,皇帝绷紧的身形松了。
这就没事了?真的假的?
杨将军也想摸进去瞧瞧,但皇帝在里边呢,他不好进去凑热闹,就拔长了耳朵听,听皇帝和那老太婆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还未明朗”、什么“还得再过两三天,两三天后若是人醒了,就没事了。”,又听老太婆严声教训皇帝,说什么“人伤成这副模样还让骑马!救命如救火,还慢慢腾腾地折腾!真是缺心眼的‘漏勺’!”,什么“先期派去的医者也是饭桶子!就不会先喂他一丸保心丹,先保住心脉?”,什么“前边若是料理好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见周朝的确无正经医者了!”。直听得杨将军浑身瘙痒,“漏勺”和“饭桶子”他至少占了一样,惭愧得很,也不好意思听了,赶紧从门边撤出去。要说杨将军这时运也真是的,光听了俩耳朵没用的,后边那段最关键的他没听着!啧!
他遁了之后,皇帝还在里边虚心受教,为了师弟一条小命折腰赔小心,求人家好歹发慈悲救下一条xing命。那老太婆抬了抬手,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家láng主千岁。你也别着急,我不救救不回的人,既然来了,就必定顾到底。皇帝平心静气,一点不计较老婆子话里话外的横冲直撞,也可以暂时抛撇羌国的láng主千岁费那么大劲来救一个不相gān的人,后边究竟有什么瓜葛。他只想要他好好的。好好的活。别把他一颗心带进不见天日的地底里一同埋了。别让他再尝一回那种茫茫然不见尽头的绝望。
“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出去吧。后天再进来。”老太婆又挥了挥手,让皇帝出去。
皇帝这回到底没忍住,关陇旧族的犟脾气反上来,犯犟了,他说:“朕要守着他。”。
“哦,要守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守着他?”老太婆人老嘴皮子没老,一句话直指要害——你要守他,三天的工夫不短,你凭什么守?人给你守坏了守死了,我回去怎么jiāo代?即便不是你守坏的守死的,难保你底下人没有这类心思,你在这儿,他们就有了进去出来的借口,随便来两个人,放点儿什么东西,对一个一只脚还踏在鬼门关里的人来说,死过去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在这儿的人越少越好,少到只剩她这个老婆子,真要出了事谁也不用找,就找她,死罪活罪她都认。
“……他是朕xing命jiāo关的人。”皇帝砸出来一个分量十足的由头——xing命jiāo关,就是说他没了,他也就难活了。
老太婆听了,当时就是一愣——xing命jiāo关?父子兄弟也不到同死同活的地步吧?他gān嘛这样要死要活的?一转念,明白了些许,问他:这人是男的,你不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说,你们láng主千岁不也没计较么。
老太婆本来没多想,经他道破,顿时想了个一清二白。láng主千岁到底年岁太幼,十七八,没见识过世间声色,不晓得当中滋味,一时的幻惑是难免的。不像这位,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还这么要死要活,扭也扭不回头的坚韧,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yīn狠,不到手不gān休的决绝,láng主绝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好办了,治好了这个人,jiāo到这位手上,送出一份人qíng,也掐掉了他们家主子还带着奶味的chūn心,一箭双雕。
“你要守就守,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人万一有了什么动作,我可不包这‘万一’的票!”毕竟有年纪了,cao持了一天,难免人困身乏,他要守就让他守,自己乐得去偷一会儿眠。
皇帝有长xing,有耐xing,有韧xing,整整守了三天。这三天内的换药、喂药、喂水、喂食,都是他一手cao劳,从不假他人之手。其他倒也罢了,换药才是真考验——疼!感同身受的疼!他得先平躺在那人身边,把他“叠”到自己身上,死死紧抱,才能把他完全定住,不让他在无意识下从青麻布裹成的第二层躯壳中脱出来。那种程度的痛,该怎么形容呢?怎么形容也不足万一,要痛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一个已经虚弱得翻身都难的人,把两天以来积蓄出的一点气力“喷发”式的一次耗尽,不停的翻滚打挺,全身被青麻布裹得铁硬,一样止不住他疼疯了的弯折、扭曲。见过杀huáng鳝的人,大概“看过”那种痛——一条溜滑的活鳝鱼拎出来,先拿一枚两寸来长的大铁钉钉住头部,鳝鱼疼痛的舞动就从这时候开始,一把快刀子顺着脊背拉下来,露出脊骨,然后,刀子一根根剔掉脊骨,每剔掉一根,鳝鱼就徒劳地卷曲一次,细细的尾巴卷上刽子手的手,力尽之后缓缓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开了膛的肚腹就这么大敞着,肌理鲜明的血ròu微微颤抖,还未摘除的小小的心肝肺胆跟着一块儿抖,这颤抖的舞动要一直持续到鳝鱼死透了为止。皇帝看着自己生死jiāo关的人一次次这么样的“颤抖”,一次次这么样的“舞动”,原本惨青的面色加速萎败,两颊凹陷,眼眶青黑,三日三夜的不修边幅催生出另一张面孔,见了的,没人会觉得这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就是个被糟糠妻的病痛折磨得憔悴已极的普通男人。心血都快熬gān了还不肯放手的普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