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药的痛熬过去,折磨到头了吧?没有。后边还有无数道关口。头一道就是换药之后的呕血,换一次药呕几次血,呕的都是积在肺腑里的淤血。一般是在换完药两个时辰以后,淤血外渗,回流,这时候得有个人在旁边扶着,让伤者侧躺,免得血块塞住咽喉,生生憋死。换完药后皇帝不敢合眼,坐在chuáng边守着,一旦chuáng榻上的人有点什么异动,他马上能接应。一开始是缓缓的从嘴角漏出,一刻之后血就汹涌了,皇帝赶紧上前把人搀起来,靠到自己肩上,一手揽住腰,尽量轻轻侧过去,另一手轻轻托住他下巴颏,血块涌出以后,撕心裂肺的呕血开始了,一团团的血在两人身上洇出两片腥腻的紫黑,对半开,一半在那人的青麻布“躯壳”上,另一半在皇帝的龙袍上。
一次换药从头到尾持续四个时辰,亥初开始,寅末到头,皇帝看那人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才从偏殿出来,换身衣服,用两口粥食,有时歇一阵,有时不歇,接着批折子。都城那边大局已定,但细务不断,有吕相和褚帅坐镇,小的都解决了,呈到他这儿来的都是军国大事,怠慢不得,折子来一份批一份,事qíng转一件办一件,雷厉风行。
三天的打熬,老太婆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服气的。服气这位周朝帝王逢到大事时节的杀伐决断,有几回伤者qíng况危急险重,要用虎láng药猛攻,用下去就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的,问他讨决断,你能见到他虚着眼神游,神游到“天长地久有时尽”那头去了,但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他会告诉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犹豫,尽力去留一条命,留到不能留了再说。这就是qíng到浓时了,一语不发照样能让旁人明白“死生契阔”是种什么样的境界。这样的男人,不论放在中原汉土还是放在羌地,都是值得jiāo托一生的。chuáng榻上躺着的那个真是好福气,一世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不算枉活了。
第四日傍晚,一直昏沉不醒的人头一次醒转,扒拉开无比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场景。他看到周师兄败了色的面孔近在咫尺。看到自己被青麻布缠肿了的手被周师兄的手包住,两只手相互依偎。看到一点烛光照在自己侧边,一只空碗摆放在一张小几上,里边还余下一层药渣。看到这儿就没力气看了,浑身的力气都空了,他只能闭着眼积蓄下一次睁眼的力气。周师兄连着三日少食少眠,终于守到了师弟伤势“明朗”的时候,心内松弛了一些,劳乏中伏在chuáng榻边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多少悲欢离合在梦里起起落落,几乎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正梦得伤感人,他忽然感到手中包着的手轻轻偏了一下,几乎是本能的睁眼、撑起身,凑近了低低唤师弟:“行简?醒了?”。不见应声,想再唤,又怕扰了师弟刚归回躯壳的一缕魂魄。多次生死jiāo错,多次“几乎不治”,当真治活了,又觉得没什么真实感,仿佛师弟仍然一脚踏在yīn阳线上,一眨眼就又“乘风归去”了。
行简听见了师兄问话,但没力气答应,只能把刚积蓄起来的丁点力气用在手指头上——轻轻一次偏移,又是一层虚汗。师兄懂了,用力反握住师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紧紧反握住那只手,失而复得的惊吓和侥幸是不能用言语透彻表达的,言语太单薄,担不起师兄这份深心。他看着他,久久一眼,太久了,惊吓终于没有关牢,透了出来,七折八转,眼神里的惊吓最终变成了后怕和伤心,伤心比后怕更真,真得都要变成哀求了。他实际在用眼神哀求他:“行简,莫再吓我。”,“我如今才知道,我是这么不经吓的一个人。”。然而师弟闭着眼,他这不出声的哀求注定不为人知。
第56章 抗旨
这时,老太婆端着碗苦药从外头进来,看了一眼这对异色“鸳鸯”,看到了皇帝的惊吓后怕伤心哀求,身为医者,到底见多了生死,再是菩萨心肠也磨钝了,她挤开皇帝,说:“鬼门关都过去了,多余的力气留着后边使。没歇够就到隔壁去歇,别碍着我!”。说完动作利索地搀起伤者,轻轻碰了碰他唇角,要他张嘴、喝药,伺弄完了,人摆回去,转身就走。也亏得她这么一搅和,皇帝的伤感淡了,好歹没再继续陷下去。
羌药刚猛,药效也明显,保住心脉,杀清淤血,二十来天过去,拆掉青麻布“外壳”,人就能扶着chuáng慢慢坐起来了。后边就是调养的事了,老太婆看看无事,就和皇帝说要走,皇帝也知道留她不住,送了一些谢仪聊表谢意,她不要,说钱财身外物,多了无用,不如送她几盒丸药。那就换成丸药。临走了,不忘过来看看伤者,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话里话外都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qíng郎”的意思,再多说几句,皇帝一片深心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当是时,皇帝看了她一眼,很厉害的一眼,让她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不该说的别多说。她又是一次顿悟——原来这两人的关系还是半吊子的,怪不得师弟看师兄的目光是纯净无垢的,师兄看师弟的目光却是浓郁炽烈且含蓄隐忍的。世间qíng爱,先掉进去的那个终归要惨些,明明已经暗自生死以许了,却不叫对方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就这么忍着,直到海枯石烂?忍过了季节,忍过了时机,忍过了“先来后到”,眼睁睁看着他跟了别个,一段深心成了“明日huáng花”,那时候才说?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