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159)

2016-03-31 林擒年

何敬真领着二十万周军驻在武清城外,半个月中间,双方互有攻伐,但还没有正式大打。因武清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硬要攻下,伤亡必定小不了,最好能智取。先派人到城门前说合,不成。后买通了陆骁的一名挚友,要他去说降,入了武清,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说崩了,两人割袍断义,说客被逐出城去。又不成。
难。
难道就这么被阻在武清之外?
行军打仗最是烧钱,动一动都是钱,阻一天,二十万人马的粮秣就是一笔大数。
两军相持的这十几天,何敬真常常寻一处高地站上去,看地形地势,找转机。这天他照例早起,照例端着一副“千里眼”看武清城里的动静。六月炎夏,农人们起得早,这时都在侍弄庄稼。“千里眼”里,一片禾麦青青的景,甚至都能看见舒展的叶片上几颗露珠清圆,说不出的宁静安和,哪里是大军压境,正待死战的样子?
陆骁有大才,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分明可做宰相,最次也该做个封疆大吏,守武清是大才小用了。单看他处置战况、抚慰境民的手法,真是把好手,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得留。待战事了结,此人可以留驻蜀地,保一方太平。至于会不会蓄异志、起反心,那就得看蜀朝的新天子如何表现了。
就在那个早晨,何敬真定了主意,越过武清,绕道昌黎走。二十万周军,留下杨镇和元烈,领兵五万守武清,死死堵住就行,不让陆骁出去,也不放援军进来。但凡有援军,一律打回去!绝不能让两边合拢起来,从周军重围当中突出去!
绕道昌黎攻蜀都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越快越好,越快蜀朝的边将们就越没有时间集结来救,只要杨镇和元烈那边能顶住,不让陆骁出武清,事儿就好办得多。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三,周军连克昌黎、永定、太平,兵临蜀都延庆城下,蜀朝边将苏泰、蓝宁锦日夜不停飞驰三百余里上蜀都,双方在城外激战一昼夜,蜀军败,终究yù救而不得。陆骁那边接连三次想要突出城去,一次比一次攻得猛烈,双方一次比一次杀得惨烈,杨镇和元烈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了,不想转机突现——蜀朝新天子降周了!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暮,蜀朝新天子开了城门,满身缟素,双手用麻绳缚于身后,步行出城,身后一辆马车载棺相随。
这是天子投降的例行行事。
何敬真站在城门前,等着蜀朝天子过来跪降。那时候落日西沉,不多的一点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一点表qíng。蜀朝天子的表qíng倒是丰富,他一路哭过来,哀哀切切,到了何敬真跟前扑通一跪,五体投地趴得挺踏实。
若是蜀朝将官朝臣们看到这一幕,他们作何感想?还要不要拼死冲杀去留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
有这样一个既不愿守国门,也不愿死社稷的君王,国亡了,其实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死战不退的将士,宁死不降的文臣,饱经战祸的百姓。
蜀都已陷,武清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没意义了。陆骁死撑硬顶,所思所想不过是“忠君报国”或是“死战为国”,那时他还不知道“国已不国”了,直到自家天子站在武清城下,双手拢在嘴边,中气十足地朝城内喊话,要他别再死顶,出来降了吧。这才知道国已亡了,国朝的君王被周朝皇帝封了个闲散王爷,终于可以没日没夜地打双陆玩儿了,如今带着几个内侍,一边打双陆一边跟随周朝大军走,打算一城一城地劝降呢。
陆骁站在城防上,看着那个养得白白胖胖的亡国之君,笑了。笑声在胸腔里回dàng,破唇而出的时候动静很大,惊得城下的亡国之君一径往后缩,缩到内侍们身后去躲着。他笑着笑着就掉泪,泪掉得凶,兵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打哪头劝起。
好啊。真好。
将士们心焚血注,舍生忘死,死且不悔,保的就是这么个人!
他陆骁抬着棺材到城头,随时准备捐躯,为的就是这么个人!
就是这么个一边打着双陆,一边随着周军劝降手底下臣子的人……
就这么个人,即便陆骁要蓄异志、起反心,他蓄得起来么,打着这么个人的旗号?这么个爱双陆胜过爱国爱民、甚至是爱权的人,撑得起匡复故国的旗号?谁听他的?谁信他的?
陆骁跪在城头地上,头埋进双掌里,痛哭,哭他的赤胆忠肝,哭他那些死得不值一文的兵士和百姓,哭得地面一滩泪迹,哭出一片láng烟千里无处可归的凄凉,哭得满城的兵士百姓一同痛哭失声。那天的武清,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