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_作者:林擒年(39)

2016-03-31 林擒年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丑时才潜回chūn水糙堂。老头料定他不走大门,不走侧门,一定要走东偏门,也给他留了门。反正年纪大了,觉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着他。师徒三年后再见,也和当初分别时一样少话。师父说:饿了吧?先喝碗粥,那么多天没好好招待肠胃,一下吃太多太杂要吃伤了。徒儿接过师父手上一碗粥,静静喝gān净。师父说:被褥都给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儿悄无声息地朝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走,识途老马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疼都没走错一步,到了地方推门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梦,梦中虚实jiāo替,抓挠不着,醒来愈发困倦,正在发傻,师父推门进来放下一丸药,说:喏,他给你留的。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丸药是做什么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蛊解了,qíng蛊还留着,终究还是要藕断丝连的。
何敬真把那丸药拾起来,默默端详片刻,一仰头吞了下去。
想到变乱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圆,他在高塔边上坐着,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与十来年前殊无二致的一轮月亮,只不过心绪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他们纠缠至今两年有余,他也曾向自己讨要过答案:对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爱是憎,对过往可能一刀两断?对余qíng可还放得下?结果仍旧是一片空白。他对那巫神的qíng感杂芜极了,不能用任何一种将其他涵盖或抹杀。然后呢,然后他不能拔去其余独留一个,一样无望而无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巫神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件披风。
“晚秋了,仔细着凉。”披风水一般从他头顶流泻至脚踝,料子和心意一样软和细腻。
他不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语,舌尖对语辞早就陌生,况且真话不是人人爱听,两人断不了的争执都是从彼此揭露彼此中伤开始的,说得越多越是惊心,原来自己竟到了这样不堪的田地了。那还不如不说。
“噬心蛊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你什么呢?巫神也没了下文。他就这么把他连人带披风纳进怀里,紧紧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过当下罢了。
经年以后,何敬真四处征战、漂泊转徙,于大漠苍茫中,于长河落日下,于水天相接处,于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刻会qíng不自禁忆及与那巫神死生纠缠、倦后相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不一定是山穷水尽处,绕开来,说不定就是一番烟云过眼的开阔天地。这点萧一山没断错,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它在丰满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时,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让他在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中,渐渐体味出这份杂芜之qíng的可贵之处。如果说有谁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终不渝,那无疑只有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掺杂着见不得人的yùqíng的呵护与疼宠,即便是追猎在先囚锁在后,他也从没骗过他,苗民对既定者的专一与忠贞、独占与专断一样实诚。只是当年他还没受过世事人心磋磨,只觉得是段孽缘,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后亦不可,正当其时才能开花结果。
何敬真在chūn水糙堂呆了三天,噬心蛊已经解了,qíng蛊却不定期发作,三天内就发作了两回。yùqíng煎熬起来从骨头fèng里往外痒,他咬牙死死忍住,一个时辰的疼痒难当就这么让他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还得走,还得到乱世里去,乱世里什么都有,估计也有这qíng蛊的解药。他去找萧一山,老头听后没说什么,就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给他准备好银钱gān粮还有几套换洗衣衫。信是给大师兄周行逢的,说要把小师弟暂时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将师弟转托到沈飞白麾下历练历练,不求挣得什么战功,打磨一下xingqíng也是好的。话说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离开这千里瘴疠之地的时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几时又变了主意了,他要是杀回来,一个糟老头子可没那么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乱世是不得已,中原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大概还能藏得住这么个小小的何敬真罢。
四天后,何敬真拎着个小小包袱,背着沈飞白留给他的那张重弓,从chūn水糙堂出发,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进入三分天下的乱世中。
卷二、八千里山川河岳

第22章 三分天下

中原汉土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一分在周师兄手上,一分归蜀王刘建忠,最后一分由南梁李天泽占着。这“三分”的态势真正板上钉钉,是在显仁七年刘建忠与李天泽“坊宁”一战之后。双方在坊宁附近的阗水激战四天三夜,李天泽的人趁夜潜过对岸,一把火烧掉了刘建忠的粮糙,又派重兵从左路攻下防守虚空的坊宁城,断了刘建忠的补给线。十万人的吃喝一旦没了保障,军心动摇,溃败是必然。刘建忠部败后从汉土中部的银峰退至两百里外的宁西,休整了半个月,帐下有谋臣献策:宁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不挥兵入蜀占天险以拒敌,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后有变也可从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保不齐哪天刘建忠就让人一箭给结果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要是儿子们都大了还好说,要是还小,在汉土中部呆着远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险迭出,起码可以保个□□年太平,□□年还不够那么些谋臣想个脱身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