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囚劫到这个份上,真有些唬人了。
当时蔚州暗线的主事扮成一员兵卒,就守在囚车旁,眼见着那群妖明目张胆地从官道上杀过来,眼见着他们从外杀到内,离囚车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四千军伍的防护成了摆设,再一会儿,整条蔚州暗线的人手都被拖住,连主事人自己在内,没有一个能恰到好处地拦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劫囚”。若不是囚车上那人不肯让他们劫,后事如何就不好说了。但苦果子是吃定了的——把皇帝让“保万全”的人给弄丢了,他们蔚州这条线上的人难免命染huáng沙,牵一发动全身,整个摊子说不定都要来场大清洗,这一清洗又是无数条xing命横遭灾殃。饶是看惯了生死,见够了血腥,心肠如铁、江湖老道,蔚州主事人仍然让丢了人的“后果”惊得冷森森汗淋淋。人没丢,不是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是对方手段不高明,而是被劫的那个稳稳当当坐在囚车内,不言不动,安心把牢底坐穿的架势,谁也别想将这“入定”了的死囚弄出去。每每思及当时险况,蔚州主事人总忍不住要念两句佛号,谢一谢诸天神佛,谢他们让这人最终“万全”着进了皇城,“万全”着等来了皇帝亲赴监牢里“验看”。
关于是否亲赴监牢探人,皇帝与吕相有过一番争执。吕相说九五之尊到那等不祥之地探人怕是不合适,一来牢里锁着的那位毕竟背负着一桩人命官司,虽然得了蔚州知州张晏然的奏报,事实究竟如何尚未审断清白,皇帝此时往监牢里钻,难免落下口实;二来,这么张帜扬旗地过去,皇帝站哪头一目了然,日后还有谁敢去接这桩官司!
皇帝关陇旧族出身,西北的粗犷豪放是天然生成,那股拧巴劲头也是天然生成,粗话自然也是天然去雕饰的,当场就让吕相“去毬!”、“老子爱上哪就上哪,谁拦着谁找死!”。皇帝绝大多数时候冷静自持,不用说话光使眼神,也相当看不起那些三两句话就兜底的“狗肚子”,但那是“绝大多数”时候,不包括“疯魔”的时候,一旦疯魔,说话做事如同劈雷打闪,不幸挨上的往往烧得“焦臭难闻”,且“里外不是人”!
又难闻又不是人的吕相想来也不是凡品,天子都怒成这副模样了,下一步不定就要血溅五步了,只见人家不慌不忙地迎上去,牵住皇帝袍袖一角,说:“来来来,坐下谈坐下谈,别气别急,有话好好说,有事慢慢理,好主意都不是急出来的。”
怎么说呢,吕相是当真不怕皇帝。这不怕也是有根由的,早年间他跟着刘建忠从被官军剿得四处乱窜的山匪做起,那条件真叫简陋,常常的找不到东西吃,寻不着地方睡,偷jī摸狗都成了老手,夜里huáng鼠láng似的出没,往人家jī笼旁边一钻,用点儿前几天省下的馊饭做引,药翻了看家狗,几双饿急眼了的手掏掏摸摸,揪住jī脖子一拧,好,叼上就蹿,飞快,随便寻个地儿把刚死不多久的jī开膛破肚拔毛去杂,架在火上烤,还没烧熟就上嘴了,啃得一脸血一脸毛。流窜的年月,人手是绝对不够使的,地方是绝对不够用的,就这么的,他与后来的“忠皇帝”常常一锅里吃,一条炕上睡,一chuáng被子一起盖,对“皇帝”这类“物事”基本没有神秘感,别人或许会敬神一样供着“皇帝”,五体投地的,话说得大声点儿都怕招雷劈,他不,他知道皇帝其实就是顶着个“神”的名声,实际吃喝拉撒与凡人无异,也打嗝放屁抠脚丫,荒郊野外出大恭了,没得手纸,一样就地取材,有树叶拿树叶擦擦,没树叶一块光净点儿的石头也能将就。山匪做得不景气时,饱一餐饿一顿的,吃坏了肚子照样和凡人一般“一泻千里”。这样知根知底的一同过了十来年,熟得都忘了怕了。
对眼下这位也一样,别人不敢谏的他来谏,别人不好劝的他来劝,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把皇帝当凡人,没当成什么花不拉的“天子”。也守好了“劝谏”的底线,该说的说,该做的做,皇帝听不进去,到时候吃了瘪,反正赖不着他,怕怎的!
吕相想得挺开,他知道皇帝这三年多的打熬不容易,看看阳和一面之后皇帝挑拣“枕边人”的品味吧——往后宫最受宠的那几位的脸上找找,基本能找出点儿底子影子,要么眉眼,要么一缕神态,要么是临轩小坐的那面侧影,总之,逮着个有一两分相似的就可着劲的“宠幸”,那几位偏又是“肥田好地”,一沾身就有了“动静”,转年就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三年多来后宫里热闹不断,皇子皇女添了四五位,加上前头三个,再加上后头可能的“动静”,周家江山从此不愁后嗣。这桩周朝最大最重的烦难事都解决掉了,其他的事都不算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