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简!”
皇帝终于还是喊了师弟的字,就不想和他称君臣,连师兄弟都不想,单单想要个什么都不附带的“行简”。
然而“行简”明显在神游,耳朵听到有人喊他,脑子指挥着头颈来了个小幅度偏移,眼睛跟过来了,眼神却没跟上,三魂七魄都没跟上,一齐落在了躯壳之外,漫无边际地游dàng。亮出来的大半个侧脸轮廓陡峭,ròu体上没人敢给他恶待,他却在jīng神上自己给自己过大刑,才几天呢,就有了这副行将飘零的模样。“销得人憔悴”的心碎让这人带了几分颓唐,那层“销魂”非但没有淡下去,反倒浓起来——壳子碎了,找不着地方缩回去舔伤口的那种迷朦意态,弄烟惹雨。师兄当时就被勾引了,一颗心怦怦咚咚,一身骚皮刺痛麻痒,什么也不想,就想把这人掳了,关进个不见天日的去处,压在身下胡乱“骚骚”……
吕相一见皇帝目光直了,就知道事qíng不大妙,起码苗头不大妙,皇帝一般只有在孤注一掷时才会出来这样赌徒式的狂热眼神。不知qíng还好,知了qíng,猜都能猜得出皇帝在打什么主意。不就是叫“乱花”迷了眼,想把这“花”劈手折了,养进深宅大院里,吃也独个儿吃,赏也独个儿赏,玩也独个儿玩……
倒霉催的!还不如不知qíng呢!
吕相铜皮铁骨,铮铮一个老流氓,非得充个“棒槌”,时时预备棒喝,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了!
“咳!咳!咳!”连着来三棒槌,把神游天外的和想入非非的通通捶醒。
“陛下,臣到外头候着。”老流氓硬着头皮把流氓耍到底,好歹没让皇帝再“非非”下去。
皇帝倒是收放自如,一会儿就把九五之尊的架势扎牢了,甭管里头瓤子如何“黑huáng”,外边皮儿可是“山青水绿”的。
好功夫!
老流氓心底里喝一大彩,边喝彩边哈腰闪避,速速退至刑房外,掩门落钥,随你们怎么!
“师兄。”
既然唤他“行简”,就是来尽一份师兄弟人qíng的,那就跟着往下续吧,也不起来行君臣大礼了,等着他远远坐好,说一说前尘后世、今来古往,说一说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最后赏他个好死。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也没远远坐好,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近旁,十多年的师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知道他这么站着是在等他给匀个坐的地方。刑房里摆的是条凳,坐一人宽绰,坐两人稍嫌挤挨。皇帝要的就是这份“挤挨”,他就要和他肩碰肩地坐着,把刑房坐成金明池畔清风徐来的小亭子。家天下的帝王,ròu麻起来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他款款盯着他,款款伸出手去摸一把他陡峭起来的面部轮廓,为他的心碎憔悴长吁一气,说,“瘦了。”
师弟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遭了师兄夹带无数黑huáng心思的“一手”也没想起来要躲,半边脸留在师兄手掌心里,任那手反复摩挲,久久不舍。
“是得好好将养了。”师兄说话惯常的只说一半,后头一半不靠说,靠做。师弟在里头安心将养,外头的腥风血雨呢?迎头大làng呢?还不是得师兄去遮去挡。这回的对头可不简单,那可是“门阀”!四五百年的互为婚姻,四五百年的苦心经营,四五百年的根结jiāo错,一刀斩下去断的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尾巴,那是膀臂!这种多事之秋,内部若是起了风波、伤了元气,外边的险恶随时卷土扑来。没有大勇大谋,不敢走这条漆黑的夜路。
“师兄……”师弟愣愣怔怔的叫了一声“师兄”,gān净澄澈的一双眼像是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向一片虚空,“你信‘报应’么?”
皇帝是全天下杀孽造得最多的,谁坐上这把jiāo椅都得要“杀”,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杀来杀去,信了“报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傻了!
“信。”师兄心非口是,从善如流,想师弟心碎得如此“依人”,真可口,况味好极了,诌几句哄哄他未尝不可。
“信天网恢恢,报应不慡。”哄起人来跟真的似的。“但报应不是huáng河水,不会从天上来。”后边这半句又留着没说,纯粹是照顾师弟伤透了的心肝。就皇帝本身而言,他信铁血、信拳头、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唯独不信报应。他要做的事就是让铁血、拳头和推磨的鬼以“报应”的形式出现,降临在胆敢跟他打擂台的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