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每感叹这群小鬼的毅力和乖巧,却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纠结着过来的。然而那时我却不像他们这般温驯,也就是这样,他每次都对我格外头痛。
杂物室的门开着,我远远就看到他站在窗边的身影,一群整齐穿着白衣的小鬼围着他,全都仰头看着他手中的一张X光片。
“看出异常了么?”
他在这时候总是严厉而傲慢的,我看到几个小孩硬生生地忍住摇头的动作,无措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有几个机灵的已经偷偷抽出X光片的诊断,飞速地瞄了一眼。
“是气胸。”偷看完毕,一个梳着长发的女孩胸有成竹,“原发性气胸。”
“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你过来讲讲。”
女孩子还算大胆,接过片子对着光看了起来,看了几秒钟,他问,“看出来了么?”
“老师,气胸是不是就是胸膜破了?”
我看见他很嘲讽地笑了笑——他只要一这样笑,就会大大地刁难学生一番。
“你继续说。”
女孩子天马行空地乱说一气,“气胸了,因为是负压——”
“什么是负压?”
女孩子愣了一会,在同学的提示下回答道,“胸膜腔。”
“继续。”
“因为是负压,所以空气就会涌进来,然后X光片上就会是黑黑的一片。”女孩伸出手来,毅然决然地在完好的肺部组织上画了个圈,“就是这里,气胸了。”
他没说话,目光透过眼睛冷飕飕地看着女孩,女孩求助似地看向自己的同学,那帮小鬼都带着茫然的目光回望他——没学过影像学、没学过外科学,想凭一点皮毛的诊断学知识来回答,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女孩快被他弄哭了。
“因为胸膜破裂以后,肺内的空气涌进负压的胸膜腔,使患侧肺部被压迫,所以可以清晰的看见肺的边界。”我边说边走进去,示意女孩站回小鬼堆里去,“就是这里。”我指了指X光片上清晰可见的肺边界,“还可以看到患侧肺纹理消失,气管偏向健侧,心脏也是。”
小鬼们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他却仍然盯着那张片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气胸的体征。”
除了我当然没有人能答得出。
“视诊可见患侧胸廓饱满,肋间隙变宽,呼吸动度减弱。压迫患侧可感到疼痛,气管偏向健侧。叩诊患侧呈鼓音,语颤减弱。呼吸音减弱或消失。”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到,期望他能够看我一眼,然而他的目光从片子上移开,又在小鬼们的脸上扫射,不动声色地问,“有没有人补充?”
沉默了三秒,我补充道,“肝区浊音界下移。”
有那么一两秒,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回头看我了,然而他却只是转了个身放下光片,对那群小鬼说,“分两组,我带你们去问诊。”
小鬼们动作迅速地分做两组,乖乖跟着他走出门去,我忍了一会还是喊道,“老师。”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领着小鬼们向前走,那个长发的女孩偷偷溜出队伍,跑到我面前,“刚才谢谢你,老师。”
我示意她把戴反了的听诊器戴好,“我不是老师,是学长。”
她的表情一下子活络起来,“真的?那你跟老俞的?他好变态啊。”
我笑笑,纠正她,“第一,他只有三十二岁,还不老。第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变态。”
4
虽然现在这么说,但刚遇到他的时候,我的确认为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渣。
医学院有四大名捕,他是其中唯一的一个临床教师,每年诊断学挂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通常来说,只有位高权重的老师才会对学生痛下杀手,可彼时他只是个小小的主治医师而已。
大三的时候我逃课逃得很凶,总体来说,我逃过的课比我上过的还要多几堂。专业老师通常宅心仁厚,点名是比龙卷风更稀少发生的意外状况,但诊断学从绪论开始,只要是他授课定然每节都点名,他的课我逃了三次,不幸全部中奖。
我逃课自然是有技巧的,但他点名更有技巧——第一节课下课时一次,第二节下课时一次,我绝没有机会把逃课伪装成迟到。而点名时带答这招也被他化解——点过名以后,他要清点一下到课的人数,少一个就要一查到底,否则绝不下课。三堂课以后诊断学暂时换了老师,我则接到班长带来的口信:去他办公室找他,否则平时成绩按零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