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烂丽的霞光穿过云彩,普照着树林和别墅。郑先生在大厅跟我们作了简短的告别。临离家时,他双手围合着我的手,脸色跟往常一样祥静而和蔼,亲切而严厉。我望着他的脸,心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离开我们了,不是下一秒钟,就是下一分钟,——之后就是可怕的分手——他不会很快回来的,他亲口暗示过这一点了。伴随着一种真正的心碎,泪影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极深极深的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感悟。我蓦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离愁使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思想与情感、我所有的希望和快乐、甚至于我的生命,都维系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再也不仅仅属于我自己了。
我一生中从未乞求过外来力量,但在那一刻,我却情不自禁地默祷:“别让他离开吧!——让奇迹出现吧!让他改变主意留下来,只要能像昨天之前那样每天见到他,那就足够了!”
然而,我的祈祷没有应验。我感觉他决心已定,马上就要离去。行前,他拉着我的手,用一种我终身难忘的声调对我说:
“植莉——答应我一件事。”
“好的。”
他冁然一笑。
“我曾经这样问过你,你是第二次这么回答我的,植莉。”
“郑先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的?”
“嗯。”
“那好。植莉,我对你的工作很满意——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没有得到我的应许,你都不要辞职。”
即使他不说,我也不会辞职。他已注定要与我分离了,我不愿再离开他居住过的地方。远离他和他的一切,我会感到孤悲,我会变得落寞,我不愿意那样。
“植莉,能做到吗?”他问。
“能。”我说,热泪已经障隔了我的声音,我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郑先生,我永远不会提出辞呈,我会一直做到——”
“做到什么时候?”
“做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很好,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伴着一阵微笑——一阵温和而含有意义的微笑啊。他的手指一节一节慢慢松开,最后放开了我。我把身子挪近他一点,向着他的脸孔魂牵魄引地望了他几眼,忘记了旁人,忘记了自我,忘记了周围,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疑问:怎么,难道我们就这样作长年之别了吗?有顷,小崔走过来,提醒主人,时间不多了,因为他们还要赶乘九点钟的航班。于是我们就那样分手了,离别的时候,时间是那样短暂、那样珍贵,甚至郑先生的汽车驶出我潮湿的视野,我依旧凄然怔立,久久怅望。
下午,我伶仃一人在树林里散步。见不着郑先生,我的心没着没落的,仿如失却了重心,失却了许多说不出的东西。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这样惆怅、迷惘过,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郑先生相识相知的那段时光。我发现我是如此离不开他——如此爱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深信,也许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他了。但是现在,我甚至
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与他相见。我沉醉在这种伤感之中,我担心命运会把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分开,我感到距离就像一道栅栏,正在把我们远远地隔开,他在那边,我在这边。
一连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心猿意马,夜不能寐。但我照常工作。我想起郑先生临别时叮咛过的话,他似乎很在意我不辞而别——他不想我离开别墅——他希望我不要离开这里,这是足以自慰的。遇到林医生、老王和田嫂,我仍旧和他们攀谈。我曾经分别试探过他们,想从中了解郑先生别后的情况,无奈他们也和我一样,一无所知。林医生说,郑先生生性豪放不羁,他喜单身独居,除非他想见谁,否则谁也别想见到他。所以,就算与他再熟悉的人,也常常不知道他的行踪。这一层,在田嫂那儿也得到了证实。有一回,老王猜度说,郑先生有可能去了桂林,桂林是郑先生最为情驰之地,他估计他会在那儿消夏,说不定呆上一年半载,也是常有的事。他坚称,前年以及大前年,郑先生就在桂林消时度日廿月,他十分肯定有这么久。
犹如一瓢冷水对我迎头泼下,我的心情彻底跌到了零点。无庸置疑,这个猜度,无论是对我的自制能力,还是我的工作毅力和心理承受能力,都是很大的考验。在这种怫意、懊丧的心境下,保持愉快的工作态度,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啊。有好几次,我发现病人目光关切地望着我,我连忙转过脸去,不让她看到我潸然落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