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_作者:简梅(70)

2018-04-09 简梅

  我散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失去了平静的心情,搞得我无法看书,无法入静,无法进行有益的思考,运动对我来说焕发了神奇的作用,我可以连续远足两、三个小时,也不觉得疲倦。我的生命就像一架没有思想的人体机器,只要病人一不需要我,我便去散步,就这样打发一天里剩余的时光。

  一日下午,我从树林徐步返家,看见庭院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帕萨特。我从未见过这辆车,会是谁来了呢?——莫非是郑先生回来了?不会的,若真是郑先生回来,停在这里的,应该是他的那辆凯迪拉克——抑或他是同朋友一道回来?这也是有可能的。我发现厅门是敞开着的,便飞奔上台阶,一口气冲进门去。

  大厅里,我看不到郑先生的身影,唯见一个峭直、挺立的背影。这个背影肩宽背阔、骨架强悍,有人回来仍笔直孑立,不可动摇。

  “请问,”我说。“你是——”

  此人听了我的话,慢慢地转过身子。叫我吃惊的是,“他”竟然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四十来岁,一半像女人,一半像男人。她的尊容如七月的鬼火直射到我的脑膜里来,我一生都忘不了这个面影。她的相貌与普通人的相貌格格不入,脸板僵硬,颧骨耸突,嘴巴、下颚、鼻翼、以及骸骨的那些曲线冷酷而可怖;她的肤色像僵尸一般,嘴唇涂着紫黑的唇膏,青黑青黑的眉毛,眼影泛着青紫色,深眍的眼窝里射出地狱的怪光,叫人看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她虽有类似女性的面像,却效法男人的打扮。她的头发很短,而且理成男性常见的那种发型。从上到下一套黑蓝色的衣裤,鲅鱼背部的那种黑蓝色,腰间系一条粗厚的黑色皮带,像极了冷面杀手。总之,她这身装束有点儿异殊。在这样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妆扮下,透着一股坟墓般的阴森恐怖。我想冲她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一种异样的颤悸传遍了我的全身。

  她专横地注视着我,狰狞的目光把我从头顶到脚尖,来回地搜索、探究一番,似乎要看透我的身体,而且时间长得叫最无所谓的人也会警惕。我不习惯被人这样打量,对她我感到有一种綦难自控的、本能的畏惧,她这副模样,看上去像是从阴曹地府来的。

  田嫂不在,老王又不知上哪儿去了。四下无人。她毕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来者,我看着她就觉得恐怖。我舔舔嘴唇,又颤颤巍巍地问了一遍:

  “对不起,请问——你想找谁?”

  这个怪诞的人迟迟未答,她慢慢凑近我的身子,十足幽灵一样,听不到脚步声。是时,我们相距只有几厘米,我感到有股阴气,紧紧地威慑在我身边。过了一分钟,也可能两分钟,她伸出一只没有体温的、尸骸一般冰冷的手,缓缓地托起我的下颌。我的头皮一阵怵麻,脖子后面的肌肤一阵起栗,一种滞重的惧怕——一种魇压在体内的、凝然不去的震怖,使我的筋脉紧紧地收缩起来。

  “多么年轻啊!”这个怪人阴惨惨地说,她那声调简直没有哪种语言可以形容,一直钻进我的心肺里,我连心肌都战栗起来了。“多洁白的皮肤!——多么清纯的脸蛋!”她在我的耳边悄声说,她说话时嘴唇几乎不翕动,只感觉到一些阴冷的气体,从她嘴里吐出。

  “你……是谁……”我口中发干,喉间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便艰难地咽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害怕了?”

  恐惧从头到脚笼罩着我,我通身的血液都凉了。我努力挺直脊背。她这般无礼,已使我十分不安,她还阴魂不散地从我的右边绕到我的左边,半边脸几乎贴到我的脸,而且还像狗一样,在我的脖子和肩膀处闻了闻。接着,这个怪物发出一声低低的、狞恶的笑声,她的笑声犹如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听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而这一刻好像永远也不能结束。

  倏地,她停止了这种怪笑,回望后门,脸上现出极为怪异的表情。

  我亦惊回首,只见老王手里搦着剪子,甫从果园走进来。他关上门,转过身,一见到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就像遭雷劈了似的,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定住了。

  我身边这个魑魅眉心一跳,目光就在老王身上逡巡,最后落到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老王的面颊急速地抽搐了一下,他这种反应使我发悸,仿佛有什么神秘致命的厄运,就要压到他身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