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瓷见到前座的两个人。粗犷的里昂·巴旺斯(Leon Barvons),有条骇人的伤疤从眉毛开始竖直穿过他的左眼,直到颧骨,沉默寡言。迪特里希·坎伯菲(Dietrich Kampeer),花名在外,恩瓷想不认识都难。
四个人进了一个汽车旅馆。恩瓷嫌恶地皱眉:“不会你们就让议长大人住这样的地方吧?”
坎伯菲耸了耸肩,说:“如果你在方圆三百英里内能找到第二家旅馆,我们就去那。”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用公里计算。”恩瓷四周打量起来,革命军统治区竟然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一高一低的桌椅上油腻腻的,一层黄色的沙土粘在上面。肥硕的老板娘拿着一部老旧的电话叽里呱啦地用方言讲着什么,全然不管衣着破烂的孩子嘴角拖着白色的口水印在他们身边追追打打。我们这是在逃命,不是在旅游。恩瓷忍住呕吐的欲望,安慰自己。
恩瓷面对着摇摇欲坠的木床,怀念起老管家临睡之前逼她喝牛奶的时光,即使那只是昨天发生的事。克鲁索敲门进来。
恩瓷叹气,“我觉得现在除了这张床,我什么都能忍受!”克鲁索把大衣铺在白色泛黄的床单上,说:“你就别把这床当成‘这张床’。”
“存在先于本质。④无论这张床是怎么样的,它都是存在的,它肮脏的本质只是它自由选择的结果。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否认它不是‘这张床’。”
克鲁索用手捂住额头,很头痛恩瓷的义正词严,“亲爱的,为什么你总喜欢找我的茬?我从不看萨特存在主义⑤的作品。”
“但你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亲爱的,你还睡觉吗?”
……
恩瓷一夜都没睡好,隔壁房间的女人一直像母鸡似的在骂自己的丈夫,那个男人忍无可忍地煽了一巴掌过去,女人立刻哇啦哇啦地哭嚎起来,声音越叫越大。
在灰蒙蒙地镜子面前仍能看见青色的眼圈,恩瓷全身酸痛极了,随便地梳洗了一下,匆匆下楼离开这里。
才爬上车子,恩瓷就拽了克鲁索的大衣准备蒙头大睡。突然她被惊得蹦起来,咬牙吸了一口气,空气穿过牙缝发出“滋滋”的声音。她问:“我们到时候怎么出境?你们来的时候有加文的默许,坐飞机来都不会有人查到。现在怎么办?”
果然问到他们了,坎伯菲回头看了一眼,车内陷入冗长的沉默,这样的高压让恩瓷窒息。很久,才听见克鲁索说:“走亚瑟荒漠。”恩瓷感觉他的声音冰冷了许多,隐隐的有一点疏离。她知道,亚瑟荒漠,革命军叫它“灭绝地带”。恩瓷的小组在那里有几次任务,次次都不让恩瓷参加,加文不让。
恩瓷低头看了下手表,八点二十四分。她说:“随便,我可先睡觉了。”她已经接受了要被带到政统区去的这一事实。
“走。”克鲁索对还在思考的巴旺斯说,“不会是胆子越来越小了吧。”
即使是越野车,行驶在亚瑟沙漠这种地方仍是十分吃力。车子一路颠簸,恩瓷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过山车一般地在翻腾。克鲁索扶住她的头枕到自己腿上,说:“要是我们死在这里了,也算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了。”
坎伯菲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喂喂喂,那我们算什么?”
“如果你不想在这里渴死的话,小点声音节约口水。”
“哦,这是巴旺斯大叔说过的最长一句话了。”恩瓷突然睁开眼睛,嘻嘻地笑起来。
“你没睡?”克鲁索问。
“怎么睡得着。”恩瓷撑着克鲁索的大腿坐起来,“千万别告诉没水了,试验证明人类每天至少要喝八杯水。”
坎伯菲坐在前面无不风凉地说:“八桶沙你要吗?我告诉你人喝水的极限是五天,你就忍五天吧。”
恩瓷再看手表,十一点五十三分。她不知道还要在这辆车里呆多久。她用手臂碰了碰克鲁索,问:“你是耶稣受难日的生日吧?”没等他回答,就喃喃自语了起来,“难怪这么倒霉。”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车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克鲁索说:“还好你没说是穆罕默德受难日。”
“有没有人告诉过议长你很有幽默感?”
这次克鲁索很快点头:“有,真的有。你说是不是啊,迪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