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好,我将尽我所能。”她没有用“本宫”,这是一个母亲对于子女病态的爱。
元嘉四年,道成被迫休掉他的结发妻子。那个刚毅的女子,宁死也不肯受一点屈辱,第二日便被发现在房中投缳自尽。那个女人的死让母妃倍受指责。一说红颜祸水,一说蛇蝎毒妇。我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哀,毫无背景的以身相许,终为男人所谓的锦绣前程所累,阴阳两隔。我亦可悲,倘若道成对我尚存一丝感情,我也不会同意母妃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的做法。
元嘉四年,父皇和母妃第一次起了争执,那时他们第一次吵架。之前更多的是母妃与父皇怄气。我印象中,父皇一直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只有与母妃赏画或是每年的四月廿二才会偶露悲喜。我不知道那日子与画的含义,那一卷一卷的画轴被保存在一个紫檀木的箱子里,一把精致的铜锁让我望而却步。母妃说,“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到了。
皇后常年卧病在床,由母妃代为掌摄后宫,每日的定省又凤雎宫移至永淑宫。这是一个帝王所能给予他女人的最高荣耀。关于母妃的传闻很多,或真或假,无从考证。起初,我不愿听,后来,想听也听不到了。
那日,母妃摔了宫里所能摔的一切。上等的钧窑瓷,番地进贡的夜光杯。那鎏金雕花的小香炉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脚边,绕了两圈才停安稳。我捡起它,听见母妃哭叫着父皇的名讳。侍从被赶出宫,父皇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闹,不说话。她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抽泣。很久,她似乎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最后凝成一声尖锐的“淳姐姐”。父皇面无表情,看她一眼,终于拂袖而去。
我长吁一口气。
谢濬说,“永淳不原谅我,永淑你也不原谅我,连我自己都不原谅我自己。”永淑朝打扇子的宫女挥了挥手,那宫女施礼而退。她说,“你不过是怕善见变成另一个淳姐姐,而郇道成成为另一个你罢了。”
谢濬笑,“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永淑端了茶盏,抿一口,说,“我应该听姐姐的话,莫再卷入皇家是非。”
湖里的荷花正盛,大朵大朵的粉色绽开一池孤寂,如此芳华,终要凋零于这深宫内院。碧绿的荷叶连成一片,时有微风吹过,霎时,如水波起伏连绵。谢濬负手立于窗前,说,“你是为了善见好。”
“不,是我害了她。”
谢濬叹气,“昨日我梦见永淳,她说她永远也不再原谅我。”又绕了回来。
“她的永远已经结束。”永淑停下,打量谢濬,“何况纵天下人恨你,姐姐必会谅你。”
谢濬沉默。盛夏的风像密实的绸子,裹得人喘不过气来。
翌日,几位妃子留了永淑宫与淑妃唠嗑。都换了轻薄的夏装,软细纱裙如轻烟,隐隐约约地现了凝脂似的肌肤。一眼望去,还是殷红翠绿。
淑妃的绿豆糕掩在嘴边许久,怔忪。还是姐姐穿纱最好看,她想。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定安公主的婚事,成亲的礼数排场,驸马爷的品性。永淑同谢濬说,“我这一辈子住在宫里,最是了解宫里的女人最厉害的便是那张嘴。那张嘴舌灿莲花,死的能给说活来,活的能给说死去。空穴来风,推波助澜靠得就是那张嘴。”
德妃拿帕子掩了嘴,嗔笑,“我们定安公主下嫁,礼数怎能少了?这不仅不能少,还得风风光光。皇家公主,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
绿豆糕磨得极细,含在口中绵绵软软,瞬间便化了。
众人应和着,见淑妃一个人兴致缺缺,也不再提及。德妃再说,“听说这界的秀女秋日入宫……”她不再说下去,等着妃子们开始议论。仿佛一枚石子投进平静无澜的水里,激起涟漪,一圈圈朝岸边涌来。这皇宫,又要热闹了。几个妃子似是期待地望着她。永淑的玳瑁指甲上镶了软玉。她轻轻敲击黑木椅子,软玉的软化化作清冷的寒光,利刃一般,一闪而过。她直直地提了嘴角,笑得雍容,“这事儿,还得去问皇后娘娘。”
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如这宫里的芙蕖凋零。荷花谢了,来年再开。可她呢?
我遇见郦喜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十六岁。那一年,我即将走出这个阴暗的深宫,而她,正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