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房间。
“我得再去洗个热水澡来暖和一下。”菲里克斯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把客厅的壁炉再生起来?我那个房间冷得像冰窖。我想我还是在客厅沙发上凑合一晚比较好。”
“当然。没有问题。”埃瑞克说。
“谢谢。那么祝你晚安。”菲里克斯说。他没再看他一眼,径直向浴室走去。
埃瑞克把另一个卧室里的被子和枕头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打开壁炉,把已经快烧到了底的暗红炭块拨了一拨,加上了几块木柴和一些碎木片。他看着火星四散飞舞,在木头上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温暖的感觉渐渐升腾,驱散了寒意。
他关上壁炉门,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火焰。隐隐听到洗手间里风扇的声音一直响个不休。
他想着他们刚才的对话。他得承认菲里克斯的态度多少有一点刺痛了他:他那么无情地揭穿了他的感受。“你又伤心又孤独。”他说。
然而他也丝毫不愿意向他透露自己的心事。“某种程度上,算是吧。”他说。
“……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这事儿。”
我不想和你说。
当然,这不能怪菲里克斯。说到底他们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而已。并非人人都会选择向陌生人透露心事。
他也没有向菲里克斯说出自己全部的感受。毕竟他的本意是安慰别人,而不是倾倒自己的苦恼。
……在他母亲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弗里茨和他经常在阳台上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或晚上。弗里茨坐在扶手椅里,喝着闷酒,而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听着耳机里的音乐,看着天空发呆。在多数时候,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这种沉默的陪伴里有一点安慰,和更大的无可奈何的痛楚:因为她把他们两个一起给抛弃了,这么一点共同的命运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只能够彼此支持着,继续维系生活而不至于分崩离析。
他们养成了在森林里漫游的习惯,再后来就是互为保护者地在一起攀岩。这对于不乐于交谈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共处方式。像动物退回了森林的深处,在溪流边,苔藓旁,慢慢舔舐着伤口。这也成为了他习得的疗愈方式:在后来,在他相继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彼特和汉娜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施瓦本阿尔卑斯山区里有四季更替的草木,和恒久不变的山崖,有悠长的时光可以抚平一切创痛。
但也许真正得到了疗愈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还年轻,还不容易对生活感到绝望。而他能感觉到在弗里茨的心里,有个他够不着的地方,始终盘踞着挥之不去的幢幢阴影。弗里茨从来不曾向他开口谈及,大概是觉得他不能够理解。某种程度上,他的继父始终有点把他当做是一个孩子看待:即便他早已长大成人,而且比他更高大强壮。
弗里茨死后,在一个傍晚,他走上阳台,一个人坐在那张扶手椅里,把头埋在手臂之间。他浑身发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但是并没有。他哭不出来。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这么做过于危险: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没有人可以安慰他,没人能阻止他一直哭下去哭个没完。
他终究是重新打起了精神,像那些不相干的人们来开导他的那样,没理由不这么做。他二十三岁,一个年轻健康、体格强壮的男人,理所当然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即使没有保护者,他也能一个人攀上晃岩。
……风扇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埃瑞克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风扇在呼呼作响,已经很久了,但浴室里没有一点水声。
他走到浴室的门口,敲了敲门。
“菲里克斯,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
他又敲了一下。突然有一两声压得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鼓,像抑制不住的抽泣。
“菲里克斯?”
埃瑞克又等了几秒钟,随即压下手柄,推开了门。
菲里克斯坐在洗手台下方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抱着膝盖。他的脸完全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全身抖成了一团。
“出去。”他低低地说。
埃瑞克的心一下子在胸腔里跳得很快。他径直向菲里克斯走去,在他身前跪了下来。
“滚开。”菲里克斯说。他的声音全哑了。一只手在身前慢慢握起了拳头。
埃瑞克向他伸出了手,把那只拳头握在了自己手里。骨节纤细、像冰一样冷的手指,在他宽大的手掌里蜷缩成一团,像冻僵了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