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亦含了泪,只是背向海灯,看不分明。
“我不敢看老郎神,不敢看老班主,亦不敢看少班主,我杨七郎算甚么,不过是代管戏班,代为盘账——戏台上有许多英雄胆,下了台却皆是不得不,”杨七郎道,“这三口衣箱,是我们多年流离的见证,谁要回家,我便奉上一笔盘缠,从此再不相见,只求诸位,领走一身戏服。”
“好令少班主知道——你们有衣可以御寒。”
“若不走,便饮尽此酒!”
三口衣箱,齐齐洞开。
十余碗浊酒,火中摇荡,色殷如血。
“这杯壮行酒,我喝不成了,”樊哙终于流泪道,“杨师哥!”
“珍重!”
“杨师哥……”
年少时,在荻芦丛中学戏,见茫茫飞雪,浩荡天地,哪会想见此时?
——陆十年来尘扑面,今日才得洗汗颜。
砰,砰,砰!酒碗坠地。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和道:“说什么……开基业经百战,说什么……鲸鲵镇里骋雕鞍。”
烈酒入喉,那声音含悲带恨,似有无限怅然,却有越来越多人相和,向来戏子爱唱的是忠臣胆,壮士血,悲歌慷慨,如今听起来已不像是戏。
“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换。”
当年学的是这一出么?若学的是这一出,如今也算是遂愿。
“奉秋,这一身夸衣是少班主扮时迁时穿的,你拿着它……”
奉秋瞪视片刻,猛然拧身抢过一碗酒,一口吞罢,却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杨师哥,我要学的是吞火,你怎能不给我酒喝?梨药,你——”
砰!
——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
“我替……师哥唱下去,就是被火烧穿了喉咙,也绝不会停下!”
“他还能开口么?这么长工夫了,怎么连声叫唤也没有?”
“让让,盘尼西林来了!”
“盘尼西林?给这人用?经过陈处长特批没有?”
“用上盘尼西林。口中继续用消炎抗肿药液,陈三,立刻向陈处长报备,若喉中出现水肿,或许要切开气管!”
“切开气管?条件足够么?陈处长要的是活口。”
“保住性命应当不难。”
“要的是活口!若不能开口,陈处长留他性命何用?他药性未退,还能逼得出口供么?”
“口供?”
说话间,梅洲君又是一阵痉挛,眼睑下的瞳珠震荡不止,那一口火似乎把生理泪水都蒸干了,他的眼窝中至今还是干涩的。
他在昏沉之中,终于想起了剧痛的来源。
——我不想……开口。
砰!
他终究没抓住自己的喉咙,五指脱力跌落在床边,手肘上皆是青紫的瘀痕。
主治的力行社员终于忍不住道:“口供?得看声带损毁了多少,陈三,你有空在这儿盘问,不如赶紧向陈处长请罪,趁他新立了功,心情应当不差,要不然——人可是在你手底下吞的火!”
陈三一惊,道:“陈处长人呢?”
“谁敢问呢?对了,俞大组长方才提了两瓶酒,向小客厅去了。”
“搅他们的酒局?我不要命了?”
——砰。
“这是庆功酒,”俞崇道,把两瓶上好的洋酒轻轻摆在桌上,“陈处长——不,是陈副局长。”
陈静堂就立在窗边,照例校准他那枚怀表。
他从来如此,分明一分一秒也不会有误,也不知在调试什么。
第160章
“陈副局长?”俞崇笑道,“可喜可贺,这是委员长亲手签署的擢拔令。这一路上多有得罪,我先向陈副局长赔礼!”
说话间,他已取亲手斟了两杯酒。
陈静堂道:“老同学了,何必客气?”
此话一出,俞崇颊边肌肉微微一松,笑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怅然。
"不敢当,我是五期步科留级下来的。倒是你陈副局长,当年入学考试与毕业考试,列在榜首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大家伙儿议论纷纷,却连人影也未曾见过,想必是早就入了校长的眼——直到后来在洪公祠相遇,我还在诧异本人竟这样年轻。"
"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陈静堂点头道,"从此便是寂寂无名了。"
“佩服,佩服!陈副局长,我敬你一杯。”
“你俞大组长不也为了做好耳目,在江湖间隐姓埋名么?”陈静堂道,“各忠其职罢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