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苇一瞪他一眼:“我去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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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新和的剧组在隔壁市,天已经晚了,最后寒暄两句就跟助理一道开车回去。
张渊和季苇一都是拦出租车来的,这个点镇子的路上已经显得挺萧条,他俩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都没碰见出租车,就连线上也暂时无人接单。
季苇一边看手机边想其实也应该给张渊在剧组配辆车的时候,就看到张渊已经转过身去盯着别的地方。
相处近一个月,张渊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但季苇一总疑心他像是那种商场里面懂事的孩子,喜欢一件什么东西,虽然不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看。
而他默默扮演圆梦家长的角色,不知是否知心,但自己怀疑经常翻车——刚搬过来时他和张渊一起去逛过家居城添置生活物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挑的,只有一盏碎玻璃拼成的金鱼灯因为得到了张渊超过一分钟的注视而被搬回家中。
结果现在还放在他自己床头上,也不知道张渊当时到底是不是只是在发呆。
但依旧还不死心的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了,一看就看到了——
一家面馆。
但他们不是刚吃完饭走出来吗?
季苇一把疑惑且震惊的目光投向张渊,从那双黑得好像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隐约读出了期待。
……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这些能吃能睡身体好的人。
当然这话他是从来不说的,说这种话会让他看起来真的像黛玉。
车一时打不到,夜里风凉,季苇一打了个哆嗦,率先走进了面馆。
蒸腾热气混杂着麦香和牛肉的味道扑在脸上,店里略带地方口音的男人招呼他们:“看看吃点什么?”
店不大,桌椅上都沉着一层长时间炖煮牛肉落下的油污感。季苇一找了个地方擦了半天才坐下,把张渊一个人丢在前台:“你看着点吧。”
反正他不想吃。
张渊没说什么,过不多一时拿了个白面饼和一只空碗回来,手上微湿着,像是才洗过。
季苇一便叫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面椅子脏。”
张渊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下,刚刚在付新和面前他俩也是并排坐的,但是小餐馆用的是连在一起的沙发,立刻有震动感传过来。
季苇一往旁边挪了挪:“泡馍?”
“嗯。”张渊低头,先将那白面饼一撕四份,再拾起其中一片来掰。
季苇一无事可做,看着他掰。张渊动作很快,一块面饼在他手里迅速就缩小。但落在碗里的碎馍掰得特别细,每块还没小拇指甲盖大。
看得季苇一想笑,刚刚那么大一块羊腿他抓起来就啃,现在吃个汤泡饼反倒还讲究上了。
不知是不是他掰得实在太专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对待食物的虔诚感染了季苇一。灶台上厨师舀面汤浇在碗里,牛肉汤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荡漾来开,季苇一肚子里咕叽一声。
真论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只喝了麦茶吃了一颗水饺,到现在还没低血糖晕过去全靠白天输的药里有葡萄糖。
还好张渊听不见,馍掰完了,他把碗递回窗口,不多一时端着泡馍回来了,附加一只小碗。
他不吃,只从那一整碗汤里盛出一小碗来,用勺子搅合半天散去滚烫的热气,推到季苇一面前来。
这下季苇一终于意识到这顿饭根本是为自己准备的:“你……”
他是特意把馍掰得那么细吗?
张渊只当他又要说吃不下,眉心顶起一个鼓包:“你今晚什么都没吃。”
还是吃了半个水饺的,季苇一想。然而没反驳他,乖乖把那只小碗划拉到自己眼前。
刚拿起勺子,隔壁桌坐着一对情侣正在看菜单。
男的说:“好大一碗啊,点一碗算了,给你吃宝宝碗。”
对面的姑娘白了他一眼:“上网学点好的,哪个成年人吃不了一碗,你要是付不起钱,就点你自己的,吃完也自己打车回去。”
男的一见抖机灵踩了雷区,忙一叠声的道歉。季苇一轻咳了一声,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面前的“宝宝碗”上,摸了摸鼻梁。
犹豫片刻,默默把那只大碗挪到自己面前,又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张渊:“你要吃吗?”
张渊摇头,他巴不得季苇一能吃三碗。
太瘦了,他看着季苇一低头时脖子上竖起的一小块颈骨想,太瘦了就会生病,怎么才能让他胖一点。
水汽扑满眼镜片,季苇一才想起自己脸上还带着平光镜,觉得碍事,索性摘了丢在一边。
张渊拿起来帮他把水汽擦掉,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戴在自己眼睛上试了一下,确认镜片确实没有度数:“为什么要戴?”
他以为只有眼睛不好的人才会戴眼镜。
“为了……装饰,”季苇一解释道:“为了好看,就像领带一样。”
张渊“哦”了一声,接受了这是同样无用的东西,又拿着它在季苇一面前虚比了比:“好看。”
季苇一难得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极具主观判断色彩的词,兴趣顿生:“我戴着好看?”
“不戴也好看,”张渊又把那副眼镜放下了,用一种十分平静完全陈述的语气说:“你很好看。”
季苇一嚼着馍的动作一顿,把脸埋进比他脸还大的碗里,埋头苦吃。
一不小心居然吃撑了。
他从吃剩一半的碗里抬起头来,把碗往前一推:“我吃不下了。”
看见张渊又要说点什么,忙说:“真的不能在吃了,我胃不好,吃太饱会肚子疼。”
这话半真半假,他饭量不大倒是事实。然而不等他反应,一只手已经落在他上腹。
张渊的手。
季苇一浑身绷紧:“张渊,现在,现在不痛,我是说再吃就要痛了。”
张渊却不急着把手放开,隔着一层羊绒布料,摸小动物那样摸了摸季苇一。
柔软的,微微鼓起来一点——确实是吃饱了,也没有胃痛的样子。
他满意地收回手。
季苇一耳朵发烫,一站起来,又觉得这顿饭真的不慎吃了太多,沉甸甸地往下坠。
出了门,简直感觉迈不动步子:“陪我走走吧。”
消消食。
夜色深了,小镇上没几家还开着的店,人少车少,路灯也昏暗。
他二人沿着人行道并行,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凉凉晚风抚在脸上,吹散热汤下肚激出来的薄汗。
干燥而舒服的天气。
季苇一问:“像不像桦城?”
他和张渊好像就是在这样寂寥的夜里认识的。
只是那时候下很大的雪,他心里也乱,没有赏景的心情。
张渊依旧沉默着,沉默到季苇一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说:“像。”
季苇一深吸一口气,疑心晚风里有来自远处戈壁的味道,久违地燃起一点诗情:“其实比起影视城,我还是更喜欢在这种地方工作。像横店、襄阳一类的地方都太成熟,每时每刻都提醒你是在工作。这里就不一样,在这里,就会觉得我们只是借了一小块地方,让故事在这里发生。”
他讲完,又觉得平白对着张渊这种根本没有剧组工作经历的人说这种话很有些莫名。
但竟然,张渊主动接话了。
“好的演员,就是借出自己的身体让另一个灵魂在身上发生。”张渊看向他:“你说的。”
季苇一当场就噎在那里浑身冒汗:还……真是他说的,是他十几年前还没毕业的时候说的。
那年,年仅20岁的X大导演系国家奖学金获奖者季苇一同学,在接受学院公众号采访时,曾经留下过这样一番他现如今想起来就潮得快要浑身过敏起疹子的中二发言。
他干笑一声:“程导告诉你的?”
张渊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解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却说:“刚刚的人,你的朋友,就是那样的人?”
付新和?季苇一犹豫片刻:“他……也就一半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