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张渊说。
“对,不是。”季苇一把手按在自己胸口,用力喘了两下:“这不是真的,这只是移情。你还年轻,这是你第一次经历,拍摄结束之后就会懂了。”
张渊又重复:“不是。”
越是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对字词的记忆就变得混乱,发音咬字糊成一团。
“不是,”他说,尾音哽在嗓子里,发出犬科动物呜咽般的声音。
季苇一得以再度插话进去:“对,不是真的喜欢。一辈子很长,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拍戏,在戏里你会爱上很多人。不过演戏都是假的,你会习惯的。”
氧气的消耗让心跳再次快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痛,季苇一还是把话说下去:“没关系的,我都能理解,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
他又咳嗽起来,背过身去把脸埋在枕头上,好像不去看张渊,就不必面对他的反应。
不是,不是,不是。
张渊在心里反反复复重复道,他没有分不清戏里戏外,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是季苇一的背影抖得像秋天被风吹落的一片枯树叶,他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只有咳嗽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一个人的肺在哆嗦,或许有两颗心都在痛。
如果只会让季苇一生病,他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漫长的沉默过后,季苇一说:“我太累了,明天让许琮带你去拿助听器,下午的飞机,不要迟到。”
张渊沉默着点了点头,季苇一又说:“很晚了,去睡吧。”
张渊说:“我今晚不走。”他紧盯着季苇一的脸色,立刻又补了一句:“睡地上。”
他不打急救电话不叫人,已经是对他任性的一种妥协,季苇一对此心知肚明,最后只说:“去隔壁拿一床厚被子铺上,把地上的玻璃碴扫干净。”
彼此各退一步,屋里的灯又暗下来。
窗户开了半扇,深夜里,外面好像有蝉鸣。
疼痛和虚弱让季苇一浸在杂乱而轻浅的梦境里,多年前的夏天,冯帆总拿面筋沾在竹竿上给他捉蝉。
小小的,能握在掌心里,声音却特别大。
冯帆说那是因为这东西生命特别短暂,在黑暗里埋上几年,破土而出却只能活一个夏天,所以叫得特别大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他年轻时也想像蝉一样活着,既然长久不了,爱恨都该轰轰烈烈。
可是不行,蝉只和蝉交/配,在短暂的夏天痛痛快快地鸣叫,求偶,恋爱,然后在枝头死去,一同掉进土里。
他却是活在人间的,太任性就不好。
季苇一在深夜醒来,看到洁白的枕头上,一团粉红色的印记。
大概是血,今晚确实有人流血,但张渊真的很小心地没有把血弄到床单上。
那应当是他咳嗽的时候趴过的位置。
第38章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全年无休的地方, 殡仪馆和医院肯定榜上有名。
毕竟人可以不上学不上班不看电影,但是一定每天都有人生病,每天都有人新生, 每天都有人死去。
上午九点,三甲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快挤爆了, 非常幸运能够给又长又宽的迈巴赫找到一个完美车位的季苇一靠在驾驶席上发呆。
距离预约看诊时间仅剩不到十五分钟, 在这种忙碌程度的知名医院里, 即使是国际部的特需号,也不会有空间给迟到的人额外的等待。季苇一心里清楚,再不去门诊处报道, 他今天花在医院里的时间少说要延长一倍。
但他凝视车载屏幕上的电子表一分一秒网上跳, 坐在车里, 不肯挪窝。
医院是一个来过多少次都让人想要逃避的地方。
而这次尤甚——三天之前的夜里,他在情绪剧烈起伏后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很短暂的晕厥和很绵长的虚弱,接下来他胸痛、呛咳, 然后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摊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是血吗?他凑在鼻端轻嗅, 可是喉咙干涩,嘴里发苦, 一呼一吸都是铁锈味儿混着药味, 闻不出什么。
张渊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躺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地铺被床挡住, 季苇一却能想象对方是怎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哪怕看不见,还是把脸转向冲着他的方向。
上一次也是这样, 在他生病的夜里, 张渊彻夜不眠地看着他。
季苇一从枕头上滚下来,慢慢地将枕头翻了个面, 重新枕在背面沾着血迹地方。
没有助听器,他不担心发出声音被张渊听见。但张渊对身边各种震动都非常警醒,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身体,好像自己只是在夜里翻了身。
接下来的一整夜里,他都无法入睡,枕在那个位置上,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反反复复摸着那点污渍。
直到第二天他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个健康人一样爬起来,把张渊送出家门。
随着房门砰一声关上,季苇一快步走回卧室,拉开枕套拉链把羽绒内芯用力往外拽。不正确的发力角度让蓬松鼓胀的填充物卡在开口处,他动了两下,就已经气喘吁吁,索性一整个的把枕头塞进洗衣机里。
注水声哗啦啦响起的第一秒,他又猛然惊醒过来,强制暂停断电,愣是把枕头又拿出来,对着血渍拍了张照。
相熟的医生三天后在国际部出诊,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给自己挂了个号。
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季苇一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摸到很快但尚且称得上有节奏的心跳。
能够这样用力跳动的心脏,现而今正在再一次滑向崩溃,光是这样摸上去,似乎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
所以,会吗?
季苇一最终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依旧在想。
三天以来他一直很正常,能自由行动,正常社交,顶多就是有点容易累——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很容易累,最近又很忙。
大概是秉持着要证明点什么的心态,他甚至是自己把车开到医院门口的,一路上没走神,没心慌,没有什么不舒服。
以至于到医院以后他都不想上去了,能有什么病,只要不看,现在就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顶多浪费几百块挂号费,他不心疼这钱。
直到张渊的信息跳出来:“到医院了吗?”
晕倒后的第二天,乖乖离开京城的张渊只坚持一件事:季苇一要去医院。
季苇一答应了:“检查结果出来,我拍给你看。”临到张渊出门,又叫住他:“没事的,别告诉别人。”
那时候张渊点了头,但如果没有检查单,他也不知道那个承诺能坚持多久。
早上的医院闹哄哄,季苇一带着口罩,避着人群走。挥发性的消毒水味透过医用口罩薄薄的布料充满他的肺,仿佛有什么病气涌进来,他的胸口忽然又隐约疼痛起来。
电梯门打开,季苇一迈步,不等踩进去,身后有人喊:“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他回头看,轮床上躺着个男人,身上放着氧气包,有医生在推床,旁边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举吊瓶,边举边啜泣。
医院里太常见的景象。
季苇一从电梯门口退出来,轮床进去,电梯还没满,负责按电钮的志愿者朝他招手:“还能上人,快点来。”
他看着轿厢内,陷入莫名的犹豫。超时的警铃声响起来,季苇一逃也似的退开,看着电动金属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一墙之隔就是楼梯间,他走进去,回过神来已经爬了两级。
国际部的楼梯间也建得格外高端些,台阶更平缓,扶手擦得亮晶晶。人人都在等电梯,这里空荡荡的,踏上去有脚步声在回响。
心内科就在二楼,踏过十几个台阶,徒步要不了两分钟。
季苇一顺着台阶向上,一步一级,轻松的、顺利的、像个健康人一样的。越过半层,猛然间意识到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
他走不动了。
虚弱感好像是一瞬间升起的,又好像一早就藏在心脏里。
九步台阶,近在咫尺,甚至不怎么用仰头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