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苇一惊讶地发现,他走不动了。
他用手撑着楼梯扶手,把头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很用力的喘气。金属栏杆冰凉,跟皮肉中间夹着一层汗水,滑得几乎握不住。
在手指彻底滑落之前,季苇一直起身体握住扶手更上段,几乎是靠手臂的力量把腿拽了上去。
为什么爬不上去?他不应该连一层楼都爬不上去。
就这么走了几步,季苇一垂着头,觉得两侧肋骨正在朝反方向撕裂,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心内科诊室的小门就在眼前,他看到自己中间字被打码的名字出现在电子屏幕叫号器上。
视线在这一刻摇动起来,白色的宋体字模糊成一团,说不清是双腿失去力气,还是整个腰部以下都仿佛感官出走。
季苇一最后的理智是用手扶着墙慢慢滑落,好让自己不要太重得摔倒在地上。
胃里一阵紧缩,无法抑制地咳嗽和反胃感一并涌上来,他用袖子挡住脸,咳成一团。
周围有各种尖叫和呼喊,应该有人扶起季苇一,把他往诊室里送。
他甚至应该答了几句话,但是实在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视线重新聚焦的时候,人趴在诊室的办公桌上,面前是熟悉的医生,皱着眉头要往他胸前塞听诊器。
“赵阿姨。”季苇一还用小时候的称呼,儿时救过他的命的医生某种意义上就像亲人。
“小季。”对方像长辈答了,“能不能坐起来我听听?”
季苇一试图坐直,但稍微展开身体,胸前就像压了一块什么东西那样重。
他趴回去,头枕在手臂上摇了摇:“不行,”他用另一只手抚着胸口:“不行。”
对方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好,不行就算了,我们就这么听一下。”
季苇一却忍不住说下去,憋了三天的恐惧感,在充满消毒酒精味的空间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枕头上有粉红色的……”他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星星点点,“就像这样。”
他试图指给赵昕看,赵昕却把他按住:“好,我知道了,你不动,先让我听听。”
季苇一靠在那里,听着吸气呼气的指令,在听诊器离开背部的刹那又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爬一层楼梯是太剧烈的运动,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撕扯开了。
他抬眼看着赵昕不虞的神色:“我一个人来的,你别告诉我爸妈。”
赵昕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拨内线叫护士送轮椅上来,放下电话很温柔地说:“你得先做个彩超看看。”
季苇一却还在重复刚刚的话:“你先别说……我哥要结婚了。”
五十几岁的女人愣了一下,最后叹气道:“先不急,咱们看看检查结果。”
虽然症状看起来已经很有识别度了。
*
季苇一陷在轮椅里看赵昕,彩超单和血检结果都直接递给了陪他做检查的护工,他自己没能看到。
但躺在B超室的诊床上时,听见那医生小声的嘟囔:“这么年轻……”
于是季苇一在擦掉身上的耦合剂的同事,将指尖掠过开胸手术留下的疤痕,心道按他这个病自己也不算个年轻的病人。
赵昕对着报告叹气,这么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有万全的准备接受一切诊断。
所以她也直说:“之前手术的时候我们就说过,有几种最不希望看到的可能,现在算是这几种里面最好的一种。”
心衰,季苇一了然,比起猝死来说确实还算好的。
他笑了笑:“是什么诱发的呢,我最近感冒了?”
赵昕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拿过桌子上的心脏模型指给季苇一看:“很难说什么是具体的原因,正常人的心脏是这样,但是你的——”女人的手指点在数个地方:“这些部分全都是修补过的,人工的终究是比不上原装的。就像我们很早之前就说过的,它本来就是超负荷的在工作。”
她叹了口气,心道距离上次手术已经过去这么久,像他这个年纪,出现这样的问题从概率上讲可能没有很高,从实际病历而言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些话总是很难对病人说的,在季苇一这样的病人和家属面前,她向来都是劝他们关注好眼下,没必要去想太远的事情。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不得不接受,多半也就真的不去想。
但从今以后就很难再不去想,她问季苇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不是这几天才出问题。你之前没觉得不舒服吗?”
季苇一叹气:“你知道,我总是不舒服。”他忽然问:“那我还能活多久呢?”
赵昕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一笑:“不要这么想,还不算发现的很晚,你现在好好吃药,也可以控制,别搞得好像判了死刑一样。”
季苇一便朝她眯眯眼睛:“是啊,感谢现代医学。”
赵昕一个人又唱红脸又唱白脸:“但是我们还是说,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当然手术的风险也很高,要慎重考虑。但是我个人觉得,趁情况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候考虑手术比较好。”
季苇一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想象心脏每一次收缩的时候,都像一颗漏气的皮球那样,忽然觉得很好笑:“那就先给我开药吧。”
赵昕在电脑上打字:“刚开始可能会不适应,你下周再来,中间如果觉得很不舒服就立刻来医院,我们随时调整药量。”
季苇一又说:“赵阿姨,你别告诉我爸妈,我哥真的马上要结婚了。两周以后,我会告诉他们的。”
赵昕从打印机里取处方筏,回头看见他眼巴巴地瘪着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
季苇一是她还在规培时候就遇见的小病人,当年只有五岁,手术之前嘴唇都是青紫的。每天早上她跟在主任后面查房,一边迎接随时而至的拷问,一边看着病床上的季苇一仰头看着大家。
也是这样眨着眼,可怜巴巴,人畜无害。
一晃近三十年,在那颗心闹起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表情。
赵昕说:“这是你的病人隐私,我不会私自说出去。但是病程会很长,后面还要考虑手术,你还是尽早跟家里商量比较好。如果国外有什么机会,你也可以考虑,我也会帮你关注一下。”
季苇一顿时整个人卸下劲儿来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领了处方筏:“谢谢赵阿姨。”
心衰尚且没有严重到不能行动的地步,刚才的发作是对他强行运动的报复。季苇一攒够了力气,从轮椅上站起来,拿着处方筏出门去。
赵昕一面按叫号器放下一个病人进来,一面把目光落在轮椅的扶手上。
金属扶手上包着一层浅蓝色的防滑布,汗水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刚刚和她对话的时候,季苇一始终非常用力的握着扶手,掌心不停冒汗,汗水留下的痕迹才会这么明显。
季苇一走出诊室,没有直奔药房,又回到楼梯间,坐在台阶上。
从上往下看,还是只有短短的十几级台阶。
他把小臂撑在大腿上,折叠上身,捏着处方筏发呆。
早晚有这一天,但还是来的太快,太突然。
偏偏就卡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摸出手机来,在搜索引擎上敲入“心衰”两个字,立刻有一串联想词条跳出来。
最上面的那条赫然是:心衰还能活多久?
季苇一的手指悬在上面几秒钟,正要按下去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
张渊。
他手指一抖,按在拒接上,切回到聊天界面。
“不是听不清吗?打字就可以。”
然而第二个电话已经拨进来,季苇一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检查,结束了吗?”隔着千百公里,张渊的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别扭、用力。
可季苇一听到他的声音,平白感觉有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向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那点热呼出去:“结束了,没什么事,我一会儿把报告单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