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
“他”,指的是他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爹。
有这么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亲爹到底是个麻烦,在季苇一确定关系之前,张渊就开始打听这位的下落。
最好是能找到彻底切割的方法,好让他这辈子不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事情不那么顺利的话,他也至少要掌握对方的动向。
否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只是他自己的话倒并不介意,但张渊不希望这些事波及到季苇一。
所以拜托了他之前打工的汽修店老板,对方算是冯帆的朋友,故而一直对他还算照顾。桦城很小,想找到彼此之间有联系的人对于大多数本地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心打听,总能找到渠道。
他本来就没什么能给季苇一的,总不能还要额外生事。
张渊并不害怕见到他,事实上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发现,这男人是个无赖,对付无赖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表现的不要命就好了。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连装都不用装。
张渊把一切心理准备做足,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背着季苇一出去见他的时候,屏幕上跳出四个字。
【听说、死了。】
死了?
张渊握着手机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好好地把手机拿在手里。拇指在屏幕上悬了半晌:【怎么死的?】
【听说是跑到南方去了,又跟人结婚,去年好像得了什么病,突然就死了。】
【估计是因为又结婚的原因,才没有警察找到你通知你。】
说完这两句,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要试图安慰安慰他,又不好拿捏分寸。
【反正对你来说,不在了可能也是好事。活着的时候不是也没怎么一起生活吗,我估计他也没啥钱呢,你就权当没有这个爸吧。】
张渊回了个了【嗯】,隔半天又想起来说声【谢谢】,按掉屏幕,盯着天花板发呆。
诚如对方所说,听到此人已经离世时,他心里很没良心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多年以来温馨记忆为零,加上对方实在太不可控,所有和他相关的回忆全都伴随着不可预测的麻烦。
但人死万事皆空,终于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除此之外张渊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情感,既不觉得解恨也不觉得惆怅。他对过去事情从来没有太多想要追责的想法,既然没给他造成什么巨大的身体伤害,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至于类似于世界上最后一个和他直接血脉相连的人也不存在了这一类想法,对于张渊来说从来是毫无必要的烦恼。
唯一令他在意的是,男人在他的记忆中是个身体很好的人。
生命在疾病面前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他把视线落在沉睡中的季苇一的脸上,忍不住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即便是在睡梦里,他看起来仍显得有种苍白憔悴。
天渐渐亮起来,晨曦穿过薄纱帘投进屋内,那种苍白消瘦就越发明显起来。
张渊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季苇一时的印象,想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瘦。直到忽然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半是逃避地冲进厨房,点火烧水,撒一把小米扔进砂锅里。
季苇一在小米粥的香味中醒来。
低烧一夜,心脏承受了比以往更大的负担,单凭睡眠似乎完全无法消除疲惫。
浑身发软的状况没有改善,季苇一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去医院是个有些任性的决定。
但去医院八成就要暴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向张渊坦白,只好精神胜利般自我安慰休息一下烧退了总会好的。
平躺着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气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又觉得没有力气。
张渊正好在这时候进来,看见季苇一醒了,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虽然没有胃口,但想要找个借口坐起来,又因为出汗流失了很多水分,不觉得饿却觉得口渴。
于是点点头,任张渊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
小米粥熬得黏糊糊,大概是怕他胃口不好,只捞了上面相对清澈的汤水,淡黄色的一碗散发淡淡谷物清香。
季苇一喝了几勺,米汤缓解口渴的感觉,稍微吞咽地急了一些,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
呕吐感无法抑制,他俯下身体。
最开始只是想吐,不适却并未随着呕吐缓解。胃里猛然绞动起来,腹部和胸腔的疼痛迅速连成一片。
最初是因为太痛不敢呼吸,很快就感觉没有办法呼吸。
被打翻的小米粥黏糊糊撒了满地,在张渊扶住他的那一刻,季苇一看到自己呛咳中落在对方胸前的粉红色血沫,以及张渊急切而惊慌的表情。
张渊的嘴唇在动,他却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视线同意识一并模糊,疼痛似乎开始远去了。
季苇一很抱歉地看向张渊。
偷来的安宁果然无法长久,但他还是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对方知道。
第69章
急救培训中反复强调, 确认生命体征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打120。
季苇一虽然意识模糊,至少那颗心脏还在艰难的工作。在等救护车来的路上,除了像紧紧捏住细沙那样握住季苇一的手, 张渊实际上能做的事情很少。
喊救护车已经是第二次,助听器也换了能听得更清楚的, 沟通的过程顺利很多。
在这种事情上轻车熟路显得颇有些黑色幽默, 关键时刻却非常有必要。
没有过多的言语, 氧气面罩遮住半张脸,一直握紧的手也被分开,取代温暖体温的是冰冷却能救命的药水。
退在一旁的张渊看着医生摆弄季苇一的手臂, 软绵绵好像煮熟的面条。连接着液体和监视器的管线仿佛是一瞬间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张牙舞爪地把灵魂禁锢在身体内部。
所以才会无论从外面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张渊追着担架上车, 重新握住那只已经变得冰凉湿冷的手。蒙在季苇一口鼻处的氧气面罩上罩着一层水雾,伴随着呼吸深一下浅一下。
好像是看到生命挣扎的痕迹,张渊拼命盯着那层雾气, 在雾气淡化的瞬间极力看清罩子下面的那张脸。
即便已经陷入昏迷, 季苇一脸上仍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是心力衰竭导致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握他握得太紧。
死亡会带走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感觉, 而求生就会痛。
他本来舍不得对方有任何一点不适, 此时却用尽全力捏着季苇一的指尖。
如果这样就能把人牵连在世间——
轮床推下救护车,那只手又一次从他掌心里滑脱出去。张渊一路追到抢救室门前, 电动门在眼前冷冰冰地关上, 暗红色的三个大字沉默以对。
他被隔在尘世间,而季苇一去往生死之地, 凡间的阎罗殿。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张渊才想起来要通知季苇一的家里人。
给季津拨电话, 刚播出去就显示对方已关机,连打了两个电话过去都还是一样的结果。
只好又去找许琮,没等拨出去,抢救室里急匆匆走出医生,招呼他过去说明情况。
张渊只看见医生冲自己招手,恍恍惚惚走过去,看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半分钟,才忽然意识到那里不对。
耳朵里被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填得很满,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
他急忙摘下助听器检查电量,却发生电量告急的指示灯并未亮起,重启一次塞进耳朵里,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情急之下,抬手用力在自己耳朵边上狠狠拍了两下。
倒把医生吓了一跳,急忙去拦他:“哎哎哎哎哎——”
“我听不清楚。”耳鸣依旧把其他声音隔绝在外,张渊霎那间又冷静下来。季苇一的状态不允许他把时间浪费在情绪发泄上,他指指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你能写吗?”
“可以。”医生说完,才想起来再点点头,抓过纸来奋笔疾书:“你说他做过心脏手术,最近一次复查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张渊便说边从包里翻出临走前匆匆找到的病例,“那时候说,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