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芒呼吸失序,他开始觉得窒息,怎么大口呼吸都快要溺死了似的,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情绪不是第一位,他满脑子都是补救的办法,陈羽芒抱着邢幡,快要托不住他了,双手压着不断溢出的伤口,算得上手忙脚乱,但好歹是捂住了。满手都是粘热,鼻腔里各种味道混淆,习惯后嗅觉也不再灵敏,陈羽芒抬起眼,越过肩膀,看着那个举刀后退的人。
班长也说不上是为了陈羽芒还是为了他自己,确实这个人害得当年父亲自杀抵债,但反思一下仔细想想,可能还是因为陈羽芒。
陈羽芒说的话,陈羽芒的行为,甚至于现在的目光。班长暗自偷窥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头一次,在这个对世间万物都淡漠的人眼睛里,看到能称之为恨意的情绪。
也可以。
比想象中令人满意。
“芒芒,现在你还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陈羽芒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低下头去,问邢幡怎么样。
依旧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直到最后,除了恨,就是多留一刻都觉得厌恶的情绪。他想陈羽芒肯定是盼着自己死的。那眼神分明就是在问。
你怎么还不去死。
班长笑出声来。
“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我答应你。我能证明和我和他一样,他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敢做的事,我敢做。你要知道都是为了你。”
陈羽芒不在乎他发什么疯,也不在乎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表情忽然离开是去什么地方,他只是害怕邢幡死,比任何时候都害怕,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也不想一辈子食不下咽,他可以去死但是不想再让邢幡又添一处疤痕。
那一瞬间,陈羽芒想的居然是为什么不是冲着我来的,既然执念的是我,杀我不行吗?
邢幡先是觉得凉,后才感到阵痛,但这对他来说不是陌生的体验,失血过多会出问题,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陈羽芒离开。
陈羽芒焦急得快要死了,“你嘴唇颜色很淡。越来越白了。”
邢幡蹙起眉。
“你记得当初在缪柏恩的水烟吧,那个在盥洗室的男——”
“我知道他是谁。你闻到了吗?”
陈羽芒一愣,鼻尖耸了耸,脸色一变。
这是木质结构的老洋房,年久失修,管道和炉灶都报废许久,皮质的软装和布料让这一整栋房子都变成易燃物,陈羽芒看到火光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个人发出的笑声,他知道是班长点燃了自己。
尸体对于陈羽芒来说没有太多威慑力,他也看过张仁帆的死状,尚能心如止水,但十几年前那个在火里不断翻滚尖叫的工人家属,周围的空气被烧灼出焦黑的浓雾,楼层太高他只能看见母子二人模糊的影子,曾经带来的惊恐、震撼与罪恶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消化。
陈羽芒扶着邢幡的身体,后退一步,在这个距离看到人体燃烧,笑声开始变弱,逐渐因为剧痛换成尖叫,悚然的感觉一下子将陈羽芒拉回当年。在陈悟之的办公室,无所适从的自己。
陈羽芒还在慌张地后退,下意识叫,“邢幡。”
“别看。”
“什么?”他还未说完,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边只留下邢幡说的那句别看,他反握住陈羽芒的手,虽然不稳,但还是留有足够将陈羽芒带出这栋屋子的力气,酒水间离客厅很远,绕过楼梯还有一个走廊,火势没那么快,只点燃了厨房,浓烟蔓延到这里也不需要很长时间。
邢幡的温度让陈羽芒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是被邢幡带着走,焦急地放下邢幡的捂着眼睛的手,“不用,我自己可以……邢幡!”
果然还是伤口致命,从背后斜切进胸下,大概是某块肋骨的间隙,在加上奔波,最后能拖着陈羽芒出来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再折腾下去不被烧成灰邢幡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邢幡已经出现了气促的症状,陈羽芒让他停下,顺着墙缓缓坐下去,邢幡异常的安静,陈羽芒知道他现在的状态说话会剧痛且困难。
陈羽芒死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但一扯血痕就更加怖人,他不知道内脏伤到了哪里,贸然挪动会不会加速死亡。陈羽忙只能抱着他,直直地盯着邢幡,像世界上最无措的孩子。绝望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迄今为止出现过最陌生的情绪,是比小时候被陈悟之关起来还要害怕,还要抗拒一百倍的。
恐惧。
“不要这个,邢幡,”陈羽芒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除了不要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不敢再抱邢幡,不敢躲到他怀里去,只能捂着伤口,浑身都在失序一般剧烈的颤抖。邢幡的身体倾倒着,眼神也渐渐失焦。
他还是看着陈羽芒的方向,好像有不少话想说,觉得愧疚,觉得亏欠,但没有任何力气去说,也没办法将陈羽芒抱在怀里,身体的热度逐渐消散,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陈羽芒看到了,他看到邢幡喉咙上下滚动,这才发现他是在不断吞咽,咽那些由气管和食道不断涌上来的血。因为不想吓到陈羽芒,让他更紧张更害怕。
“不要我也行扔下我也行,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求你了,”陈羽芒连听觉都要消失了,他无法忍受看到这一幕,邢幡还在用仅剩的意识和力气推他……微弱得吓人,邢幡催促陈羽芒离开这里。
陈羽芒大喊:“不要动了!我哪都不去!”
已经听不到尖叫声了,但能听到木头烧灼劈啪作响的声音,陈羽芒咳嗽起来,烟雾太大了,甚至二楼似乎有什么被烧断了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
渐渐地,邢幡也不再推陈羽芒,可能是没有力气,意识早就到了该消散的边缘,陈羽芒无处可蜷,只能捧着邢幡的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吻他,说除了你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家具烧得噼啪作响,陈羽芒觉得害怕,不是害怕被这样烧死会很痛苦,而是害怕邢幡的离去。他闭上眼,实在是很想再听一次,听邢幡叫他芒芒,觉得好难过,觉得不该这样,要是躺在这里的是自己就好了,但这副场面对邢幡也会很残忍。一起消失说不定反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看到新闻的时候陈羽芒肚子痛,但现在却没有。当时的疼痛是因为意识到害怕失去,陈羽芒讨厌这个世界,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没有邢幡的世界,因为汗水与不断提高的室温,陈羽芒低下头去吻邢幡,感知微弱的呼吸声,又嗅到了甜烂的味道。
隐隐约约,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不是邢幡,而是一道着急的女声,在不远处扯破喉咙似的大喊。陈羽芒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又仔细聆听,发现不是幻觉。有生还的希望让陈羽芒立刻爬了起来,他将邢幡扶好,稳稳靠在墙上,脱下裤子压着伤口,幸亏有敞开的屋檐和大门,门口季潘宁焦急地大喊,手里握着手机,她知道陈羽芒在里面,但现在除了等火警什么都做不了。
“潘宁!”
“陈羽芒!”她还在眯着眼看里面,浑身都是汗,头发也乱了,一听见陈羽芒回应,几乎是尖叫似的冲了过去,“陈羽芒!都谁在里面是,谁放的火,陈悟之吗?姚昭和我说他逃狱了,你裤子呢?放火的不会、不会是班长吧?!他对你做什么了,”她自责疯了,“是我给他西苑的地址,但是他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
陈羽芒扑过去,“报警,你快叫救护车,快点!”
陈羽芒的反应大得吓了她好大一跳,这辈子从来没见他这么焦急,“我已经叫了!来的路上就叫了,冷静点,你逃出来就好,是哪里受伤了?操,脖子怎么回事?是班长割烂的?我居然没看出来他真是个疯子!”
“不是我,不是。车什么时候到?”烟越来越大,陈羽芒转身就要回屋里去,被季潘宁猛地扯住,“不行,他现在一个人——”
见陈羽芒挣脱开,转身还要进去,季潘宁拉住他,“你说班长?你管他死活呢。”
“是邢幡!”陈羽芒说,“他还在里面,我去把他拖出来。”
“他还活着?他不是掉海里……陈羽芒,陈羽芒!你别一个人进去!烟太大了,车马上就来,陈羽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