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向方文恒,声音低哑而平和,像是在对他说,又像只是在对自己倾诉:“你救过很多人。那时候的你,穿着白大褂,神情专注,手术记录干净得像教科书。”
“有时候我在文献里看到你的病例分析,在医院角落翻到你的旧照片,我还会……觉得骄傲。”
他顿了顿,眼神略有一瞬动摇:“我想,那是我父亲。体内学医的血,有一半是你给的。”
“我考医学院,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方向。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天生就该像你一样。”
“我以为我身上的某些天赋——那些冷静、判断、精准,对生死的距离感,都是你遗传给我的。”
“我甚至觉得,我注定该成为一个医生。像你一样,把命握在手上。”
他说到这,轻轻笑了一声,却比哭还冷。
“可惜后来我才明白,哪怕我在手术台上再冷静、再精准、再像你,我也不是你。”
“你身上那些我曾经崇拜的东西,最后都成了我最想扔掉的东西。”
他的声音平稳如水,却句句锋利,像是用最锋利的刀一寸寸剖开自己,也一寸寸剖开父子关系中最后一层温情幻想。
他望着方文恒,眼神平静如深海,压抑、挣扎、期盼都已沉入水底,只剩下彻底冷却后的清醒。
不再有期待,不再有恨,也不再有爱,只剩下来自骨子里的、干净的决绝。
“你只教会我一件事。”他语气低沉,却如石碑落地,钉入骨中。“那就是永远都不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话音落下,他没有停顿,也未曾回头,转身,大步走向会议室门口。
步伐笔直,毫不犹豫,像是从这场漫长又荒谬的父子关系中,彻底抽身而出。
他的背影在昏黄灯光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门已经被他拉开,半只脚踏出那间笼罩了他前半生的灰色空间。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吼:
“许天星!”
“你走出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我儿子了!”
那声音炸响在空中,如一道迟来的惊雷,劈开了沉默的天幕,震得整间会议室都微微发颤。
许天星没有回头,连步伐都未曾停顿一下。
方文恒眼前一黑,暴怒在胸腔里翻滚,像烧透了理智的烈火。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烟灰缸,手腕一抬,狠狠朝许天星的背影掷了出去!
那一刻,空气仿佛被扯裂,沉重的物体划破会场,裹着积压太久的怒意、羞耻与一种几近癫狂的失控。
然而许天星像早已预判。他头都没回,只是身形微偏,干净利落地伸出一只手臂。
“啪——”
他接住了那烟灰缸的冲力,一掌拨开,沉沉的物体脱了轨,撞上墙角,又弹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他没有说话,没有停留,继续前行,门缓缓合上,在他身后发出一声低沉的哑响,像旧世界的封印被合上,天地归于死寂。
只剩那枚烟灰缸在地上旋转,晃动,挣扎着不肯停歇,最后仍旧缓缓歪倒,陷入一片寂静。
方文恒怔怔地站着,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滚着什么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忽然像意识到什么,跌跌撞撞朝地上的烟灰缸走去,想要捡起来,想要将它握在手里,就像他曾经握住一切人、一切局、一切命运。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第70章
许天星穿过大厅, 没有回头,大厦的旋转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彻底将他与楼上的那段过往隔离开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站在台阶边,低头点了一支烟, 火光映亮他略显苍白的侧脸,那双眼像压了一整夜的雨, 深沉、安静, 却带着尚未散去的锋芒。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夜色低垂, 街灯泛出温白的光,然后他走向那辆早已等在路边的黑色迈巴赫。
顾云来懒洋洋地靠在驾驶座上, 看到他过来,先是抬手晃了晃, 接着不嫌油腻地冲他飞了个吻,像在打破某种沉默的结界。
许天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走了。”他低声道, 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车缓缓启动,驶入夜色。整条街像被雨水冲刷过一般安静, 车轮压过柏油路面,只留下一阵沉稳的摩擦声。
车内沉默了几分钟,气氛刚刚松下来些, 顾云来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贱兮兮的, 还带点没安好心的笑意:“他跟你说什么了?骂你了还是骂我了?我猜, 他那脾气,肯定是先骂我再骂你,按顺序来, 绝不徇私。”
许天星靠着椅背,一手撑着脑袋,视线投向窗外的街灯,像是没听见。
顾云来也不恼,继续自说自话:“是不是说我们这些死同性恋,没节操,逮谁睡谁?”
“你怎么好像……窃听过我俩说话一样?”许天星笑了声,眼尾轻微上挑,语气像刚抽了一记烟,带着点凉意。
顾云来得意地一挑眉,单手打方向:“别怀疑我,我就是他嘴里的那种人,不学好的富三代,吃喝玩乐。”
许天星没搭话,半侧着身倚在车门边,眉眼带笑地看他一眼,随后忽然道:“那你再猜猜,他还说什么了?”
顾云来像被点燃了兴致,认真地“嗯……”了一声,故作沉思,连眉头都皱了起来:“让我想想。”
他说着,趁着一个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他偏过头,唇角扬起一点坏笑,突然凑过去,在许天星脸侧亲了一口。
许天星皱了皱眉,伸手一把把他推回驾驶座:“你好好开车。”语气不重,但带着一点他惯常的冷淡和无奈,像是从骨子里已经对这人的不正经习惯了。
车继续缓缓向前,许天星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没有立刻说话。窗外的霓虹一盏盏倒退,车厢内是一种压得极轻的沉默。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他说,我走出那个门,就再也不是他儿子了。”
顾云来那只握方向盘的手指一紧。
“挺好的。干净。”许天星语气淡得像把窗外的风卷进来,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顾云来死死盯着前方,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嘁”了一声。
“他可真行。”他笑了一声,那种冷笑,压着火气,压着不知从哪蹿上来的怒意。
“现在来装什么正经父亲?你不是我儿子了,合着我们都是他妈陪你过家家呢?谁稀罕当他儿子了?”
他越说声音越冷,话却越讲越快:“你小时候他人在哪儿?你大学靠奖学金过日子、夜里发烧没人管的时候他在哪儿?”
“现在倒好,你长大了、有本事了、有命活下来了,他就跳出来搞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以为他是皇帝啊?”
车内空气被点燃,顾云来骂得毫不留情,一边开车一边像在剥某种他无法容忍的虚伪:“你走出那个门就不是他儿子了?他怎么不说,你小时候在门里,他在哪儿?”
他转头看了许天星一眼,眉眼压着火,语气却忽然降了下来,低得像是一句咬牙切齿的怜惜:“你从来都不是他儿子。”
“你是你自己的。”
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引擎低低的声响,像是压着那点仍未散尽的怒气。
许天星转头看他,嘴角像是动了一下,没说话,也没笑,但眼底却比先前亮了些,像是某个深埋的伤口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没接那句话,只是轻轻开口:“你骂完了?”
顾云来抿着唇:“差不多,还有好多,等回家接着骂。”
许天星“嗯”了一声,侧头靠在窗上,闭了闭眼。
夜色温柔地洒进车窗里,照得他睫毛在脸侧投下一小片淡影。他不再说话,也没有笑,但整个人从骨子里松下来了一点,像是终于从某种无法言说的禁闭中被放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许天星的生活重新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