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间竟将那张脸的棱角熔出诡异的柔润。
“何摄影师。”斯蒂芬李道。
这声音在何岭南耳中像钢叉刮擦白色陶瓷盘,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李先生。”
“叫我斯蒂芬就好。”斯蒂芬李脸上笑出两条深刻的弧线,目光扫过何岭南手中的手机,掏出自己手机递过来,“新缇信号一向时好时坏,不介意的话,用我的吧。”
和十七年前相比,凶手的身形变得消瘦许多。
何岭南没有伸手去接,答道:“不了,不是什么着急的电话。”
“何摄影师,我听秦勉说,你来自边月城附近。”斯蒂芬李说,“你姓何,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是否认识一个叫何荣耀的人?”
何荣耀。
何岭南以为凶手没有认出他来,看来他想错了。
他应该恐惧,但却不,他感到欣慰。
凶手记得何荣耀的名字——他为此而欣慰。
现在和当初不一样。
当初,这个暴徒和他玩“勇气游戏”,然后一时开心放过他。
眼前德高望重的慈善家、收藏家却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因为何岭南亲眼看到过这个人开枪行凶。
那么他承不承认何荣耀是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已经没有关系。
“何荣耀……”何岭南死死盯着斯蒂芬李,“是我父亲。”
洗手间里安安静静,只有他和凶手的呼吸声,何岭南定了定神,又道:“你带走了我爸的尸体,我爸在哪?”
“不是的。何摄影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斯蒂芬李垂下眼,躲开他的注视,“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手上仿佛还有刀柄的触感,何岭南攥了攥拳,喉咙痉挛着发不出声音。
“何摄影师,”斯蒂芬李接着道,“秦勉对我是特别重要的人。我相信他对你也很重要,能否暂时请你不要把你的猜测告诉秦勉,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答——”
斯蒂芬李的话密密麻麻摞成威胁,一斤一斤坠上何岭南心尖——斯蒂芬李在威胁他!如果他告诉秦勉,那秦勉也不能这件事中脱身……
“别动他!”何岭南一把拧住斯蒂芬李的衣领,“你别动他!”
斯蒂芬李被他抓着衣领,轻轻叹气:“请你相信我。”
何岭南无暇去思考斯蒂芬李说的话,自顾着把话说完:“我没跟秦勉说,也不会跟他说,你……”
绞痛噌地扎上来,突然一下,疼得何岭南不敢大口吸气,他不由得松开斯蒂芬李的衣领,扑到洗手台,呕出一大口酸水。
门口又有响动。
注意力被迫集中在呕吐这件事本身,眼前一阵阵发黑,未消化的食物从鼻腔一次次呛出来,残渣随着水流不断漏进下水管入口,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何岭南感到有只手在他后背轻柔地拍打。
让他想起何荣耀的手,他小时候吃东西着急,哪一口呛到,老何就会立即伸来手,一下下拍打他的后背。
呕到实在吐不出东西,何岭南茫然地望着开到最大的水流。
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他抬起头,看见自己身旁的秦勉。
下意识照了照镜子,镜子映出他嘴角沾着的口水和食物残渣。
何岭南立即低下头,捧起水冲洗,忽然瞥见秦勉的手——手腕白色袖口部分沾着蓝色的汁液。
是他刚刚吐出的秽物,加了蜂蜜的蓝莓汁。
不仅是袖口,秦勉手背上也有,但因为何岭南占着水龙头,那只手没能第一时间冲洗干净。
他吐在了一个洁癖的手上、袖子上!
脑中萌生一种恐慌的羞愧,何岭南下意识往左侧挪了一步,让出洗手台。
“是我。”秦勉开口。
何岭南再次挪开,知觉缺失,留意不到另一侧是墙壁,肩膀“咚”地撞上去。
“我不碰你。”秦勉站定不动,“吐好了么,我先带你回去。”
感知能力断断续续,何岭南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到的住处,大概有一只手全程握着他的手。
熟悉的幻觉正在一口一口吞食他。
时不时也从幻觉中惊醒,每次最多不过两三秒钟。
过于短暂的清醒反而让人绝望。
整个世界和他之间的联系只剩下那只手,何岭南酝酿许久,使出全力作出挣扎,不过是捏了一下那只手掌。
秦勉的声音朦朦胧胧在他上方响起:“快到家了。”
知觉在此刻开始缓慢恢复。
先是触觉,新缇的仲夏夜潮湿闷热,被那只手裹着,渗出一层汗,手心手背上都是。
何岭南知道自己不在车上,而是躺到了秦勉的卧室,床垫有点硬,不过他喜欢这种触感,像在国内睡秦勉的公寓地板。
花花大概看出他不舒服,跳到床上,努着嘴筒嗅来嗅去,白胡子扎得他脸痒。
恐慌感迟迟不退,心脏被疯长的荆棘密密麻麻刺入血肉。
何岭南呼出一口气,轻轻道:“药。”
立即有人半蹲到他面前:“在哪?”
听出声音属于秦勉,忽略模糊的视野,何岭南开口:“背包夹层,你见过,半片半片的。”
“吃半片?”秦勉问他。
“吃一片。”何岭南回答。
两个半片挨个吞服,顺带着喝光一整杯温水。
何岭南的身体对药物一向敏感,十几分钟,那股抽干灵魂的困劲儿就涌上来,他躺下,看向仍半蹲在床头的秦勉。
看不清,焦灼像蚂蚁一样啃咬皮肤,他翻过手背在床单上抹了抹,痒被抹匀成一片刺刺的麻,他开口:“哎。”
“怎么了?”秦勉回应他。
“我吐到你手上了,你还喜欢我吗?”
脑子浑噩,牙齿也没力气,咬不住字,何岭南觉着自己现在的语言能力还不如两三岁。
“喜欢。”秦勉的声音近了些,气息随着声音一同笼罩上来。
人在近处,何岭南不用扬声说话,对方也听的到,正好他没力气,索性再一次收小音量:“那怎么样才不喜欢?”
短暂的沉默后,秦勉的声音带上一点笑意:“你朝我脸上扔一百只死老鼠?”
秦勉很少开玩笑。
何岭南想不起来秦勉上一次开玩笑是什么时候。
侧过头,盯住眼前模糊的轮廓,好奇秦勉开玩笑的表情什么样,盯了好久,模糊依然没有变清晰,有些遗憾,转过头,目视眼前空空荡荡的盲点。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东西模糊,每次发作都会有或多或少的躯体症状,每一次等待症状消退时,他都会忍不住想:我不会就这么聋了吧?我不会就这么瞎了吧?
想着想着,人麻了,一般那种麻木恢复得最慢,有时候躺床上一整天下不来。
何岭南:“扔完你就不喜欢我了?”
秦勉沉默了一小会儿:“喜欢。”
“可我感觉我要死了。”何岭南说。
“你不会死。”秦勉否决。
何岭南决定暂时摒弃自己的固执,相信对方的说法,点了点头,又说:“不要把我关去精神病院。”
秦勉:“好。”
脑子迟钝地组织不出有逻辑的话语,牙齿和嘴唇也完全放松,何岭南阖上眼皮。
吃药睡着的过程不好受,尤其从困得不能动到入睡那段时间,整个人有意识,却被药物作用鬼压床,不能动,唇没有力气闭紧,含不住溢到嘴角的口水,更反抗不了即将到来的坠重。
虽然何岭南知道,不反抗会睡着更快,睡着了就好了,但他每一次都条件反射地反抗药物作用。
真奇怪。
这是他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那种野蛮地把他拽下去的力量迟迟没有来,他入睡的方式极其温和。
从未有过的温和。
恍惚中,一只手一直拍打他的后背,像老何哄他入睡时的轻慢力道,还有低沉的外古语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