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莲时若有所思,三两口把面吃光了,又回去写曲子,一直呆到深夜才走。
如是写了好几天,离正式演出不到半星期了,傅莲时的曲子终于有个雏形。从一首甜蜜的情歌,变成了怪诞叛逆的调子,取名叫做《自恋》。除了没告诉卫真,乐队众人都很满意。
每天排练结束,大家各找借口留下。等到卫真离开,又聚在一起编曲、排练。因为是写来补偿贺雪朝的,这首歌就让他做主唱。副歌唱完,一切声音安静。然后鼓、贝斯,依次重新响起,刚好让贺雪朝有喘口气的时间。接着吉他也加入进来,复调音乐,每个声部自己有自己的旋律。
琴行旁边的玉兰树、西府海棠,两种向上伸手的树,像一行冲天的大烛台。曲君在店外挂了一块黑板,张贴海报,布告北京演出消息,每天中午擦掉重写。大小乐队一视同仁,越临近的演出排在黑板越上面。
附近老师来劝过一次,觉得在临街写很多“某某酒吧”对学生身心不好,容易影响他们念书。曲君只得擦掉“酒吧”,彩色大字写乐队和时间,小字写“某街某号”。此外,他还寄了一叠东风乐队的海报,邮到艺术村,秦先工作室,让他帮忙宣传。
轮转数日,东风乐队的大名慢慢爬到黑板顶上,过完今夜,就到东风乐队正式亮相的日子了。排练到深夜,卫真要请他们吃夜宵。
然而附近饭店早打烊了,大家绕了一圈,一无所获。卫真说:“唉,以前‘蚂蚁’厨艺很好,我们排练完了,就去他家吃一顿。”
蚂蚁就是昆虫乐队的主音吉他手。贺雪朝忍不住说,“卫真哥,要是你有一个机会,让‘蚂蚁’回来。”
卫真说:“改谱子的事,你还不高兴吗。”贺雪朝说:“我没有。”
难得风平浪静一夜,傅莲时不愿听他们拌嘴,仰头走在最前面。高云劝架道:“别吵了,今天天气真好。贺雪朝,那是什么星?”
贺雪朝道:“那是天狼星。”高云说:“最顶上亮的,是什么?”
突然卫真插嘴说:“那是我。”
众人默然,过了一会,高云道:“哈,那我要做那边那颗,节奏特准,一闪一闪的。”
贺雪朝说:“那是飞机。”
挺难得见到飞机,大家停下脚步,目送它飞出视线。
轰鸣声中,这架飞机越飞越低。它从日本起飞,经飞上海虹桥、终于要到目的地了。
接机的多是翻译和本地接待人员,与乘客并不认识,人手举一块欢迎牌子。其中一块是双语写的:
热烈欢迎青龙乐队来华交流!
第27章 掉链子
简直荒唐!才五点钟,一文酒吧已经挤满男女,水泄不通。一群人打扮时髦,也很有一群人穿工服、估计是请假赶来的。虽说是周末,部分高中学校要补习。几个学生穿件厚外套,遮住校服,丑裤子从底下露出来。
这会还没到营业时间,光线昏暗,一首英文歌淡淡飘着。说是在后台集合,但傅莲时找不着后台在哪。舞台旁边倒是有扇侧门,不过从里面锁住了,喊也喊不开。他背着琴包,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最后找了后排坐下,始终没人在意他。
旁边坐着个三十岁上下男人,戴眼镜,留了一脸络腮胡须,穿印着乐队图案的厚卫衣,像外国人似的。他和傅莲时搭讪说:“你是来看演出的?”
傅莲时抱着琴,身上不沾一片迪斯科灯的彩光,很拘谨道:“是吧。”那人哈哈笑道:“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是吧’。”
傅莲时心想,“是吧”就是回避的意思。那人又说:“你是昆虫乐队的歌迷么?”
傅莲时道:“是。”那人说:“你喜欢哪首歌?”
傅莲时答:“《顺流而下》。”
那人嘴唇一咧,了然地笑道:“不怎么听摇滚的,还有那些小丫头,就喜欢这首。觉得卫真站在台上,帅呗。”说到末两个字,还很夸张地挑挑眉毛。
“您喜欢哪首?”傅莲时问。
那人说:“《青龙》,是这个,”竖起大拇指,上下一晃,“牛逼。卫真前期蛮有灵气的,后来出名了,就不行了了。现在重新组乐队嘛,肯定更没意思。”
虽说最近有些龃龉,傅莲时还是向着卫真的,不咸不淡道:“您懂得真多。”
“嗨,”那人说,“多听点就懂了。昆虫乐队,你最喜欢谁?”
如果说飞蛾、卫真,飞蛾和卫真肯定要被贬低一番。傅莲时便说:“我喜欢蚂蚁。”
“蚂蚁,哼,”那人冷笑道,“我告诉你,蚂蚁的吉他还行吧,在昆虫乐队,够用,但北京很多别的吉他,比蚂蚁强得多。有个金属乐队,太牛逼了,吉他小五!”
傅莲时笑了一下,那人马上问:“你笑什么?”傅莲时又说:“您懂得真多。”
“我说实话,”那人来劲了,“国内摇滚也就自己比比,外面那些乐手,真牛逼,比不过。”掰着指头数:“松本秀人,埃利克克莱普顿,什么,两个‘吉米’,什么什么飞艇……”
傅莲时点点头,那人说:“你这人有点冷淡。”
“啊,”傅莲时敷衍,“这样哦?”
一旁传来压着的声音:“傅莲时!”
大厅暗角里,贺雪朝鬼鬼祟祟地招手。傅莲时一秒钟都不想坐了,立刻拎着琴盒起身:“我要走了。”
他跟着贺雪朝,绕半条街,从一扇破烂小门,终于进了后台。瞧见他俩,高云把指头竖在嘴边,比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指了指卫真。
和学校的后台差不多,这里墙上也贴了一面镜子。不知是不是镜面问题,映出来的卫真的脸,嘴角向下撇着,看起来非常不快。
旁边穿件夹克衫,扎了长发的,曲君,低头讲着什么笑话。听见他们回来,分了他们微微的一笑。
傅莲时找了把椅子,隐约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笑声。他想问还要多久上台,最主要想找曲君说话。结果他才开口,一个音都没发出来,贺雪朝把他拉住了。
枯坐半刻钟,傅莲时还是叫了一声:“卫真哥。”
卫真一个激灵,跳起来说:“音调准没有,还在这里说闲话呢?”
傅莲时说:“我调得很快的。”卫真不管不顾说:“这么重要的演出,你还迟到了,知不知道我们等你多久?别以为曲君在这,我不敢削你。”
傅莲时道:“我一早来了,找不着后台怎么进。又没人告诉我。”
卫真更生气了,怒道:“还是我的问题不成。”点着所有人说:“你们听着,今天谁要掉链子,别怪我卫真翻脸。”
“没这意思,”傅莲时道,“我想说,卫真哥,你太紧张了,手指流血了。”
众人视线飘飘低向卫真的手,卫真一直在抠指甲旁边的死皮,把活皮也顺带弄破了。鲜血沿着指甲缝往下流,整个指头染得红艳艳的。
曲君说:“唉呀。”打开随身的挎包,翻了一瓶红药水出来。傅莲时看着他想,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带在身上?这挎包跟机器猫的口袋似的。
卫真说:“那你没迟到么?”
曲君无奈道:“卫真。”像放风筝的人,看风筝要飞跑了,偶尔收一收线。
卫真拿棉签蘸了药水,按在伤口上,大声吸气。这玩意儿涂起来疼得要命,但不至于疼到这种程度。估计卫真愧疚了,不想道歉,装疼糊弄过去。
和刚刚那位乐迷聊过天,傅莲时心想,卫真是天顶中央,最高最亮的明星。大家爱他,怀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亮的时候全心希望他永远亮,暗的时候全心希望他掉下来,而且诅咒还要传到他耳朵里。
当然不能说所有歌迷都是这么别扭,但卫真得到的爱和恨综合一加,差不多是这个结果。
现在他格外能够共情卫真,也就不在意卫真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