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己无依无靠,但看着气得发疯的廖蹶子,傅莲时心里前所未有地冷静、安然。
有时孩子畏惧大人的权威,其实是畏惧犯错。今天连刘鹏和赵圆都替自己说话,傅莲时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也就谈不上害怕了。
“我们继续班会。”廖蹶子说。
有几个假装写作业的同学,这会儿把头埋得更低了。廖蹶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知错和不改,就需要更加严厉的警醒。同学们轮流发言,每人提一句对他的批评。谁先来?”
这是廖蹶子的习用伎俩。十八九岁的年轻学生,再怎么嬉皮笑脸、厚脸皮,内心都是要面子的。被同窗好友联合起来数落,最后无不痛哭流涕。
傅莲时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面上很冷静,站着不动。
廖蹶子又问一遍:“谁先来?”
傅莲时才转学过来一个多月,和多数同学压根不熟,就算不交好,至少没什么积怨。
廖蹶子道:“没有人发言的话,就按学号来了。今天班会不开完,谁都不许放学。”
同桌拉上书包,高高举起手,廖蹶子宽心一笑,说道:“班长,你是他的同桌,你先来吧。”
傅莲时微微侧过头,看见班长在桌子底下捏着衣角,好像挺紧张的。他轻声安慰道:“没事,你说吧,我受得住。”
同桌说:“老师,我觉得傅莲时没错,赵圆同学也说得对。我自己出去了。”
廖蹶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同桌提起书包,从傅莲时身边挤过去,小步跑到走廊上。
接着刘鹏叫了一句:“廖老师……”
廖蹶子看向他,刘鹏又低下头,一言不发,但也走出教室。
廖蹶子做了十年老师,生平第一次被这样下面子,气得面色铁青。半晌说道:“还有人吗?”
“老师,”刚才谈论《顺流而下》最欢的几个学生站起来,“我们也走了。”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班上同学走出去一大半,班会彻底开不成了。傅莲时心里快意至极!他朝廖蹶子一躬身,说:“我觉得我没做错,不该受批评。”
廖蹶子气得浑身发抖,傅莲时把他的黑板擦放回去,说:“还给您。”打开教室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同学坐在楼梯上,三三两两聊天。见傅莲时如见大英雄。
刘鹏还是不怎么敢看他,嗫嚅道:“上次调你的弦,我觉得很对不起。”
“我知道。”傅莲时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借你们琴吧。”
“真的?”赵圆坐在最远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要和廖蹶子对着干?”
傅莲时微微一笑:“那不一样。”
赵圆叹道:“我都听到了,他以后不让你上节目。班级演出都要他报名单……”
傅莲时不响,赵圆道:“……其实挺可惜的。”
傅莲时又不响,心里也忍不住觉得遗憾。
他同桌在膝盖上写作业,闻言打岔说:“廖蹶子开班会,你还是第一个没有哭的。”
傅莲时谦让道:“我也没说什么,不是我的功劳。”
同桌说:“你是那个黄河里面的石人,被捞上来了。”
傅莲时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是石人?”
同桌对他笑笑,继续写字。
第5章 卫真
往后几日,傅莲时吃饭上课、走在路上,脑海里都是贝斯咚咚的闷响。
但再怎么不情不愿,周六还是到了。傅莲时睁开眼睛,家里幽静,窗帘缝中几乎无光,看不出时间。他叫了一声:“妈!”
没人回答。他爸妈因为工作搬来北京,两个大忙人,不着家,几天几夜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
墙上挂钟道,五点整。外面踢踢踏踏,窸窸窣窣,摸黑下楼的声音。自行车轮子转动,轻轻细细的哒哒声。傅莲时睡无可睡,干脆起来临时抱佛脚,再练一会琴。电贝斯声音又低又闷,不插电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不扰民。
其实他也不知道练什么好。练《顺流而下》,练飞蛾那段即兴的独奏,练没能上台的《恋曲1990》,好像没什么东西可弹了。十点钟,街上越来越热闹,小青蛙琴行应该已经开门。他把自己捯饬整齐,像商务人士拎公文包一样,拎着琴盒出门。
走到琴行临街,有个耳熟的声音叫他:“傅莲时!”
居然是赵圆。如今两人不算互相讨厌,但还是有点儿戒备,在学校里不太交谈。傅莲时道:“你周末也来学校么?”
“我来练琴的,”赵圆朝琴行的方向看了一眼,“今天是不是……卫真要来?”
“是吧。”
“那你是不是很兴奋?”
傅莲时摇摇头,说:“不兴奋。”赵圆道:“你就装吧。”
但傅莲时说的其实是实话,他见卫真的激动劲儿,完全被练不好琴的恐惧掩盖过去了。
两人并肩走到琴行,大门半掩,曲君长发半扎,坐在柜台旁边看报纸。赵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招呼道:“老板!”
曲君头也不抬:“小胖子,琴房旁边有人用,今天不租了。”
“我又不是要租琴房,”赵圆说,“我也不叫小胖子,我叫赵圆。”
曲君“哦”一声,赵圆搓搓手道:“老板,是不是……卫真已经来了?”
傅莲时攥着琴盒的提手,跨进门内,也说:“曲老板。”
“又打什么赌?”曲君笑道,“赌见不见得着卫真?”
“没有打赌。”傅莲时说。
曲君拿过琴盒,在前面领路。铺面外墙另有一道楼梯,连通一条窄走廊。走廊上两扇门,左边是琴房,右边常年关着。
“这就是我常来的琴房。”赵圆介绍。
傅莲时正想凑过去看看,曲君却将他拉到右边,把琴盒塞还给他。
傅莲时心跳得厉害,曲君小声说:“卫真就在里面。”
赵圆道:“卫真就在里面?”伸手就要推门。曲君拦着他道:“进去就把你吃了。”
赵圆半信半疑,曲君指着门道:“罗马斗兽场,世界七大奇迹,有没有听说过?”
傅莲时更加发慌,曲君道:“今天还有一个对手,请进吧。”
不等他拒绝,曲君转动把手,门开了。
里面松下乍然停下。这是一间堪称宽阔的排练室,地上横横竖竖拉满电线。傅莲时看了一圈,鼓手、吉他都是新面孔,还有一个拿贝斯的,不像飞蛾。卫真披件军大衣,坐在帅位,面色阴沉。
“谁准你们停的?”卫真说。
“卫真哥,”背着贝斯那个人说道,“门开了。”
“谁准你们门开了就不弹了?”卫真提高声音,“谁开的门?”
“我开的,”傅莲时说,“对不起。”
卫真斜他一眼,指着门口道:“滚蛋,快点。”
傅莲时如芒在背,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曲君从他身边绕过去,挡在前面:“卫真,你发什么疯?”
“你不要命了吧,”屋里贝斯手说,“说卫真哥发疯。”
傅莲时心想,曲君不过是个琴行的小老板,跟卫真伤和气就太不值当了。他扯扯曲君,低声说:“曲老板,要么算了。”
“怕他干嘛,”曲君道,“卫真,你说呢?你欠教训说么?”
卫真冷着脸不答,曲君说:“我告诉你卫真,这儿,是我开的琴行,这是我找来的贝斯。再乱咬一口,你就给我滚。”
屋里众人噤若寒蝉,鼓手悄悄捏住镲片,怕它自己开口说话似的。
过了好半晌,卫真居然服软了:“行,进来。”
“哦,哦,”傅莲时觉得不可思议,“我进来?”
才走出一步,他手腕一紧,又被曲君抓住了。卫真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