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回屋写曲子,等到八点多钟,始终不见堂哥回来。平常八点钟该熄灯睡了,傅莲时收起纸笔,悄悄地出去找人。
大伯房门半掩着,隐隐传出说话声。傅莲时靠近听了一耳朵,堂哥很不屑道:“……他昨天也问我,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傅莲时心想,堂哥多少还讲点义气,真的帮他问了。又听大伯说:“你觉得给多少合适?”
堂哥道:“隔壁包吃住的学徒给一百。”大伯说:“多了吧。”
傅莲时心一凉,堂哥道:“要是给太少了,他爹那边不好交代。”
大伯呵呵笑道:“你不懂,他爹那个臭脾气,巴不得他在这儿受苦,觉得开饭馆赚不到钱,以后学习就努力了。”
堂哥恼火道:“好吧,就是看不起咱们家。”大伯又说:“雇他过来,一个月也还是卖那么多饭,没得多赚的。给他五十?”
傅莲时心想,五十也好。反正他不打算干得久。
堂哥犹豫道:“他还只干了半个月呢。”大伯道:“这半月给十块好了,他不是不熟练、老犯错么。别的公司雇人也有试用期,有的都不给钱的。你把这个给他。”
傅莲时几乎赌气地想,十块也好!他自己还有三块钱,一分没花。买车票五块,途中吃干粮、喝水,到了北京以后坐巴士,省着花三块,还有五块钱应急用。
听见抽屉拉开的声音,傅光点了十块零钱,交给小宝。傅莲时赶紧回到房间,钻进被子里面。
这半个月他忍气吞声,看在亲戚情面上,再怎样挨骂受嘲笑都不较真。到头来只拿十块钱,不如东风演一晚上的分成。
傅莲时越想越难受,躺着生闷气。房门一响,堂哥回来了,见屋里一片黑,问他:“你睡了么?”
傅莲时本不打算回答,又想到他的十块钱工资还在堂哥兜里,不情不愿说了一句:“没睡。”
堂哥“啪”的把电灯拉亮了。傅莲时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堂哥口袋有个支楞的角。他的十块钱一定就在里面。堂哥默不作声换了睡衣,把装钱的外套丢到地上。
傅莲时想,他是不是不记得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堂哥。”
堂哥说:“干嘛?”傅莲时说:“你有没有帮我问?”
堂哥装傻道:“问什么?”
傅莲时叫道:“给我发工资的事儿!”
“不是说了么,”堂哥也生气了,“我没问,朝我大吼大叫干什么!”
傅莲时呆呆坐在床边,全身发抖,好像被点xue了一样动弹不得。堂哥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躺到床的里侧。
慢慢地他反应过来,堂哥打算把他的钱私吞掉。傅莲时道:“真的没问?”
堂哥道:“快去关灯。”傅莲时说:“我的工钱,是不是在你口袋里面?”
堂哥不说话。傅莲时发现了,生活中的流氓不是多么能言巧辩,而是擅长装聋。
他伸长手捞堂哥的外套,堂哥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怒道:“你干什么!”
傅莲时冷笑道:“我把自己的钱拿回来。”堂哥一把抢过外套,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你的钱。”
傅莲时说:“我听见了。”
“你在我家打工,给多少钱当然我说了算,”堂哥数落,“我爹说十块,这是基本工资。但你吃得多干得少,切错配菜,烧糊一口锅,十块钱已经扣光啦!”
傅莲时气得七窍生烟,甚至不气堂哥,只可气自己愚蠢、识人不清。半个月随便去别家工作,做日结活儿,早把回京路费赚回来了。他压着火说:“锅是你爹烧糊的,我又不管炒菜。”
说着他去抢外衣,堂哥也扯着衣服说:“你在厨房,没看住火就是你的错。钱是我的!”
这是件窝囊的棉衣外套,表面灯芯绒,薄棉布衬里。两人合力一扯,棉布“刺啦”裂开一条大口子。水泥灰色、油腻软塌的棉花翻涌出来,满床都是脏棉絮。
傅莲时不管不顾去抓衣服口袋,堂哥也不管不顾,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大伯沉着脸,打开门吼道:“你们造反是吗!”
傅莲时说:“他偷我的钱。”堂哥拼命尖叫,把他声音盖过去,说:“他发疯了!发疯了!”
大伯看一眼扯烂的外套,问:“是谁扯的?”堂哥马上说:“傅莲时扯的。”
傅莲时不响,大伯厉声:“你平时就这样欺负小宝?”
傅莲时只说:“他贪了我的十块钱。”
大伯眉头皱得紧紧的:“那你就可以撕衣服么?”
明知道大伯偏袒儿子,不可能替他找回公道,但他听到这样的回应,还是失望至极。傅莲时使劲扔开扯掉的袖子,跳下床:“我不干了。”
大伯说:“什么?”傅莲时大声叫道:“我不干了!”把衣服一股脑塞进袋子,提起行李便走。
没人拦他,傅莲时气冲冲下到楼底,冷风一吹,头脑才稍清醒些。
他干不长久,很难再找包食宿的工作。这附近住宿绝不便宜,还要每天吃饱饭,他身上三块钱眨眼就没了。
傅莲时还穿着当睡衣的T恤衫,穿一条长秋裤,不禁风吹。他从袋子里翻出外套穿上,慢慢走出楼梯间。堂哥开窗叫道:“你他妈的不是硬气吗,快滚啊,别在我家楼下呆着。”
傅莲时道:“你家也没把整条街买下来。”故意站着不走。
又一阵风吹过,傅莲时想起他带的三块还在行李底下,收在书包的夹层里。他蹲下来,一层层打开袋子,摸索到那几张纸币,一股脑掏出来。
带出来的还有一样东西,是一张名片。傅莲时拿到路灯下一照,曲君……
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包里的名片。傅莲时在火车上就发现它了,一直没扔。
这些天看到别的“君”,吴君如,邓丽君,都让他过电似的一刺,血管里发痒,感到无比屈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但每次真正拿着曲君的名片,看见这两个四平八稳的字,他想起的总是曲君好的每一面。他在饭馆气得受不了了,就把这张名片拿出来看看。闭上眼睛想象,仿佛能感受到一绺轻柔的长发。
傅莲时鼻子一酸,把那名片翻过来。
背面列完了奖项,最底下还有串莫名其妙的数字。这数字前面没写“欢迎致电”“电话”之类字样,所以他从来没关心过。今天看见,他突然想,是不是曲君的电话号码?
也不知道曲君愿不愿见他。上次说好了,曲君不管他了。
傅莲时又一盘算,他花一块钱,打三分钟电话,兜里还能剩下两块。要是曲君不理他,睡大通铺一天五毛,明天一早买几个馒头,去工地干活也好,总能把路费赚回来的。
他找见一家开着的文具店,进去借了电话机,转北京市区。忙音嘟嘟地响了半分钟,傅莲时已开始灰心了。对面突然接起电话。
傅莲时讲了两句,曲君才道:“你说。”
隔着电话线,听不太出来情绪,甚至声音不太像曲君了。傅莲时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近况讲了,说道:“曲君哥,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文具店老板看了他一眼,傅莲时拢着听筒,报了饭馆地址:“寄到这里就好。”
本来邮局是不让寄钱的,容易丢,但傅莲时没有银行账户,急用现金,只能出此下策。
曲君说:“等等,我记一下。”
傅莲时怕时间用完,飞快把地址又报了一遍。静了一会,曲君说:“好。”
傅莲时想不到还能说什么。问问曲君近况?曲君只是答应借钱,也没说就此跟他和好。他想了想说:“谢谢。”
曲君说:“你……”后半截话没说出口,文具店老板就催道:“三分钟到了!”
傅莲时匆匆道:“再见!”挂了电话。
天太晚了,他也没去找大通铺。裹着棉衣,在屋檐底下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