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草坪则被家长和小孩们占领了,在那被阳光晒成金黄色的草尖上铺一张野餐毯子,再摆上用保鲜盒装好的新鲜水果和糕点,就可以享受春日独有的万物萌发的乐趣了。
蒋成心把羽绒服的拉链松开,顺着上坡路,又来到了前几天停驻的那个拐角。
出乎意料的,在那个放着《愚人的国度》的咖啡厅里,他又一次一眼看到了许绍。
咖啡厅里有很多人,许绍还是坐在窗边的位置,只不过始祖鸟换成牛仔蓝的棉衬衫,外边罩了件藏蓝色的落肩外套,乍一看打扮得还挺有品味。
他隔着窗看了蒋成心一会儿,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他很久,无声地做了个嘴型:
——聊聊?
这次是许绍主动邀请,如果拒绝倒显得自己露怯了。
蒋成心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进了咖啡厅,在他对面坦然地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我请客。”
许绍对他笑了笑,神色很自然,望上去既不含怨也不生妒,当真像跟阔别已久的老同学重逢一般。
“不用了,我晚上七点还要去滨城赶飞机,一会就要去动车站了。”
蒋成心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知道他这副态度究竟在盘算什么,但无论做什么他都奉陪到底。
许绍把饮品菜单推到他面前,还是笑:“没事,恐怕你一会儿得改签了。”
“……”
蒋成心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随即手指往菜单上指了指:“那来个橙C美式吧。”
许绍落落大方地喊来一旁的服务员点单,随即撑着头,一副打算和蒋成心促膝长谈的老友架势:
“你妈最近过得怎么样?”
蒋成心正在喝免费的柠檬水,听到这话差点呛到,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我妈?”
“对啊,你过年难道没回家看看她么?”
许绍眉眼弯弯,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故作惊讶地问。
“回了,当然回了。”
蒋成心装得很自然,要笑不笑地提起嘴角:“我妈最近身体还行,毕竟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以前硬朗了,但还是天天有去公园散步锻炼。”
“你过年怎么不回家?我看你倒像是住在这家咖啡厅里似的,怎么每次路过都能看见你。”
许绍叹了口气,眉宇始终笼着一股淡淡的忧愁。
“什么话,我哪里像你啊,我妈小时候就受不了我爸,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我爸前几年酗酒之后没了,这座城市早就没有我能回去的地方了。”
“至于这里,我之前在这底下的游戏厅打过黑工,也算留下了不少回忆吧。”
“……这么巧?”
蒋成心微微睁大了眼睛,有点挑衅地说:“我以前也有段时间在这里兼职过,怎么没见过你?”
许绍嘴角微微挑起一点弧度,但眼睛里的笑意望上去却很扑朔迷离,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可能是时间点不一样吧。”
这时候,一旁的店员把橙C美式给端了上来,玻璃杯壁上冒着透明的水珠,杯里的冰块在窗外的阳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泽,令人望而生凉。
蒋成心低下头喝了一口,听见许绍在对面随意地轻问:
“以遥他知道吗?”
他猝不及防被嘴里的冰块给狠狠地“冰”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那块碎冰含化,嗓子却已经漏了风。
“知道什么?”
许绍撑着头,看着他:“他知道你以前在这里打过工吗?”
蒋成心一顿,顾左右而言他地笑了笑:“这个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是啊,是和我没什么关系……”
许绍轻飘飘地道,银匙因为搅拌而发出“当啷”的声音:“随口问问罢了,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重,你不介意吧?”
“嗬,你觉得我有多小心眼,还在意这个呢。”
“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蒋成心的态度表现得十分之大方:“行啊,你问吧。”
许绍垂下眼,慢慢地说:“当年我转学走了以后,以遥的状态……是不是特别不好?”
蒋成心苦笑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问我我怎么可能记得?”
“你不记得?”
许绍抬起头,那双寡淡的眼此刻仿佛突然尖锐了起来,以一种灼灼的目光逼视着蒋成心:
他勾了一下嘴角,反问道:“你怎么会不记得?”
“我和以遥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们吗?”
……
蒋成心面上还维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
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座遗忘多年的高楼正在静静地分崩离析,砖石瓦砾像雨一般后知后觉地砸了下来。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应该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高一那年的运动会,蒋成心很不幸地抽签抽中了男子三千米的比赛。
他还记得,那时候已经将近十月中旬,气温确是一反常态地蹿升到三十八度。正午的日头十分毒辣,把一阵秋雨送来的凉气给尽数驱尽了。
塑胶跑道在视野中被高温蒸腾到膨胀变形,穿着一件运动背心在外头走两步,不出十分钟,前胸后背都会被汗浸出一片阴影来。
除了参赛的选手以外,所有人几乎都待在操场的帐篷和榕树底下乘凉,不愿意踏入这片足以晒伤人的烈日底下。
蒋成心本来就是易出汗的体质,就站在草坪上点名的一小会儿功夫,脑门上冒出的汗已经将前额浸湿了。
听到裁判报了许绍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那个站在帐篷阴影底下的同班同学。
许绍低着头,身上还穿着那件校服衬衫,脸色透着淡淡的青,袖管空荡荡的,露出一截细杆似的苍白手臂。
其实本来跑三千米的是另一个男生,但最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是由许绍顶替了上去。
蒋成心攥起衣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回头看了一下校园义卖摊的方向。
梁以遥逆着光站在一把硕大的遮阳伞底下,侧着头听站在他身边的老师说话,高而修长的身影很显眼。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那人的五官早已被糊成一团黝黑不清的影子,蒋成心还是能一眼辨认出他模糊而端正的轮廓。
他看了一眼之后就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生怕那人生了一双千里眼,隔着大老远就能望穿自己的心思。
等蒋成心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把空瓶子嘎吱一声扭成麻花时,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四周张望了一下,却只看见许绍重新低下去的头,并未来得及捕捉那人脸上的神情。
不过发令枪响起之后,蒋成心就再也没有心思关注比赛以外的事了。
他优势是短跑,所以前三圈一直处于整个小组的领先位置。
但从第四圈开始,他的步伐渐渐地慢下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提不起劲儿,连呼吸好像都扯着肺管子,每喘一口气胸腔都好像被火钳子烫了一样,辣烫辣烫的。
跑到最后几圈,操场上就只剩下他、许绍还有一个小胖子还没冲线了。
蒋成心还差一圈,许绍和另一个小胖子还差两圈。
就在蒋成心意识溃散,全凭惯性支撑着自己向前跑的时候,身后猛然传来一阵“砰”地巨响——
他喘着粗气回过头,看见那小胖子和许绍竟然一个绊子失足撞在了一起,小胖子正一边哀叫一边瘫在地上,而许绍则是将自己蜷成一团,似乎是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渐渐的,场外围观的同学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合力将两个人扶了起来。
蒋成心愣愣地站在原地大喘着气,连胸脯的起伏都不能自已。
他看见梁以遥带着学生会的人来了,一边有条理地疏散不明就里看热闹的人群,一边蹲下来低声询问伤员的情况。
还看见那人当着众人的面,将许绍的手臂握在自己手里,甚至不由分说地把他背了起来,被一群人前簇后拥去了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