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迦行又气又急地抹着鼻涕眼泪对着齐农乱踹。齐农直接把他抱起来,扔到了沙发上。陈迦行一骨碌爬起来,又冲过来要打齐农。齐建铭都看笑了,伸手拉了下陈迦行的手臂说:“坐下先吃饭。吃饱长高了才打得过他啊。”
陈迦行可能觉得说得有道理,慢吞吞爬回位置上,捏着筷子开始吃饭。吃到一半,齐农说:“你怎么握筷子都不会握,这么握啊。”他帮陈迦行调整了下。陈迦行又捏回去。齐农问:“找揍是吧?”
陈迦行反问道:“找揍是吧?”
两个人瞪着对方,下一秒又要开战。
齐建铭捧着饭碗笑了。他们这间窄小又陈旧的小屋子里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和齐农每天聊的天像例行公事,就那么几句。齐农不会和他谈起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他儿子十六岁的时候,走进病房看到断掉双腿的爸爸都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反应。住院的几个月,齐农睡在陪护床上。白天起床,打热水,打饭,给齐建铭洗漱擦身。齐建铭能坐上轮椅之后,齐农就推着他在住院大楼里到处走走。
有一次,齐建铭自己撑着身体坐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出病房。他推过天桥过道,到另一侧的门诊大楼找齐农。傍晚时分,他看到自己儿子坐在漆了海藻绿墙裙、空气冰凉的病院走廊上,抱着铁饭盒低头痛哭。
齐建铭有感觉,如今十九岁的齐农把自己藏得更加深更加深了。
齐农在齐建铭眼前打了声响指,问:“想什么啊?吃饭。”齐建铭哦了声,低头吃饭。
晚上,齐农在阳台上洗衣服的时候,齐建铭推着轮椅过去给他的鹦鹉喂吃的。他们两个背对着对方。齐建铭问:“那小孩是陈期的儿子?”
齐农愣停下来。齐建铭逗了下鹦鹉,继续说:“仔细看长得有一点像。”
齐农继续低头搓洗着衣服。齐建铭慢吞吞推着轮椅回了屋里。齐农又停下来,盯着手上的肥皂发起呆来。
陈期是在他最无助的十六岁来到他身边的人。齐农有几天在梦里反思,可能他对陈期的感情,是崇拜和感激,然后是爱。陈期带着他一起做工,听他倾诉,陪他带着齐建铭去医院复诊。复诊完,他们常常推着齐建铭去省城人民医院附近的小快餐店吃饭。
那间快餐店墙面上挂着一幅油画,上头是一扇窗格。窗户里有一张温暖的餐桌,灯光照着餐桌上一篮橘子和两块草莓蛋糕。陈期很会说笑话逗人开心。齐农靠在齐建铭的轮椅边上,在那幅油画底下,听陈期说话。那是他十六七岁的生活里,最喜欢的时刻。
齐农洗完衣服,晾起来。他走回屋子里的时候,陈迦行蹲在沙发上和齐建铭一起看电视。齐农冲沙发上的两个人说:“都给我回屋睡觉。”
齐建铭和陈迦行一起哦了声。齐建铭听话地回了轮椅上。陈迦行抱着抱枕还赖在沙发上。齐农揪了下他的耳朵,问:“听没听见。”
陈迦行捂住了自己两只耳朵。
齐农的小灵通响了。他拿了手机又走回了阳台。陈迦行转头看了他一眼,跳下沙发,跑到了座机电话边上。陈迦行背了一遍家里的座机电话号码,抓起话筒打过去。
听筒音犹犹疑疑地响了几声,然后接通。电话那头一个年轻女人“喂”了一声。陈迦行红了眼睛,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边的人又犹豫地问:“哪位?”
陈迦行放下了听筒,蹲下来,呜呜地哭了出来。
第4章 美酒加咖啡(四)
住进弘世电器厂职工公寓已经快两周时间。陈迦行每天睡过去还是会梦到自己回到了商业楼前广场。他漫长而无聊地嚼着西瓜泡泡糖。空气里永远漫散着那股被阳光蒸闷得温甜的泡泡糖气味。陈迦行早晨醒来,刷牙的时候吐了。他站在小板凳上,偷偷冲干净了洗手台。
其实他吃不下东西。但还是很努力地咽下了齐农买在餐桌上的几个小包子、烧卖和一袋热牛奶。吃下去没多久,陈迦行又把东西都吐了出来。
齐建铭仍旧每天晨起,做那几件例行公事。他给鹦鹉喂食的时候对陈迦行说:“哥哥早上打电话来说,他今天很忙,中午博览哥哥给我们送吃的。”
陈迦行仰面躺在沙发上,胃有点隐隐抽痛。他应了声,闭起了眼睛。
中午刘博览特意买了新兴卤味的炸鸡腿过来。他进屋就咋咋呼呼地大喊:“小夹心啊,小夹心在哪里?”
陈迦行从沙发边露出一个头。刘博览兴奋地把他抱起来,呼啦啦地转了几圈。刘博览说:“哥哥给你买了河流镇最好吃的炸鸡腿,开心吗?”
齐建铭笑说:“你小心点,旁边就是餐桌,别把孩子硌到了。”
刘博览把陈迦行放在了餐桌边的椅子上。他自顾自说着,近郊的店快装修完了,齐农现在忙着试营业的事,要打点的东西很多。刘博览夹了一个鸡腿到陈迦行碗里,继续说:“齐哥让我以后晚上去帮他顾店,白天我就还可以在医院照顾我妈。我想,哎,比我到处打零工强。”
刘博览嘴碎又话痨,一顿饭下来,就是一直得不得不说话。
陈迦行拿筷子点了点面前的鸡腿,又仰头看了眼正说得起劲的两个大人。他感觉肚子又酸又疼,好像绞在一起打了结。他试着吃了点鸡腿肉下去,从胃部泛上来一阵痛感。陈迦行拼命忍着眼泪和疼痛,把那顿中饭吃完了。
午后齐建铭回房睡午觉的时候,陈迦行偷偷边哭边又把饭都吐了出来。他缩在卫生间地板上,身体打着寒颤,咬着自己的手臂流眼泪。
那天齐农回家已经过了零点。他进屋的时候,陈迦行颤了下。齐农一只腿跪到床边,扒了下陈迦行的肩膀,说:“还没睡着?”
陈迦行躲了一下,缩回了被子里。
齐农没再管他,从衣柜里拿了件干净的T恤去洗澡。他今天跑来跑去,跑得满头满脑的昏汗。傍晚,喜妹发了这个月的工资给他。他又去了趟省城给齐建铭买了个更先进的收音机。
齐农穿着工字背心,拆开收音机的外包装,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说明书。鹦鹉在阳台上发出一种类似磨牙一样的声音。齐农把说明书扔在餐桌上,进了屋。
他躺下前,给陈迦行又拉了拉毛巾毯,盖在身上。陈迦行深深吸了口气。齐农轻声问:“你怎么还没睡着?快一点了。”
陈迦行捂在毯子里没再动。齐农又问他:“是太冷还是太热啊?风扇再开高点?”
齐农调整了下落地风扇。陈迦行忽然坐起身,跨过他,光着脚往卫生间冲。他爬上板凳,冲着洗手台一阵干呕。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吐了,陈迦行捂着肚子不停地作呕,终于把黄胆水也吐出来。
齐农在身后问道:“肚子不舒服?”
陈迦行挂着眼泪鼻涕拼命摇头。齐农一把把他抱了起来。陈迦行挣扎着哭叫:“我没有不舒服!我不!”
齐农托抱着他骂道:“别动,给你换身衣服去医院。”
陈迦行在齐农怀里乱踢乱踹着,痛哭道:“我不去医院!我哪儿也不去!”
他掐着齐农的手臂,从他怀里溜了下去,半跌半跑地往房间里躲。两个人在客厅里追来打去。齐建铭惺忪着眼睛打开屋门的时候,齐农基本耐心耗尽了,把陈迦行抵在墙边,在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不准哭!”
陈迦行鼓了下嘴巴把哭声憋了回去。齐农问:“肚子是不是不舒服?”
陈迦行摇头。齐农怒道:“我问最后一遍,肚子是不是不舒服?”
陈迦行吧嗒吧嗒掉着眼泪,过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齐农问:“为什么不肯说,不肯去医院?”
陈迦行红着眼睛看着齐农,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嗝着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没有生病...不要丢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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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凌晨两点,齐农把陈迦行送到镇医院看完急诊,陪他在点滴室挂生理盐水和营养液。急诊医生端了下眼镜,指着小孩的脸用乡话质问齐农:“孩子脸都白青白青成这样咯,痛了一整天,就要痛死过去了,你晓得带孩子来看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