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对不起
我六年级的时候,c州逸镇的黑老大死于一次海洛因注射。逸镇是个小地方,黑老大的死讯在一天之内传遍了这个人口不到七万的小镇。那天我正在上英语课,唢呐声如蝗虫过境,穿透死气沉沉的教室。我趴在窗口往外看,八个男人抬着棺材走过街角。这是我对死亡最初的记忆。
警笛和救护车一同奏响,像两只残破的唢呐,哀乐冗长又刺耳。张丽全身都是红色,我看不到那双可怜的兔眼了。她软绵绵犹如一条无骨鱼,在哀乐声中被抬到救护车,像抬进一个白色棺材。棺材摇摇晃晃向远处驶去。谁拉着我的手,谁又抱着我的腰?我没有害怕,真的,我只是担心车过了街角,会不会和六年级英语课上的棺材一样消失不见?我忘了怎么去到的医院,也忘了怎么站在手术室门口。
头顶的灯牌写着“抢救中”,红得像一道催命符。我静静注视着它,直至眼前一片血红。血红中有人一把将我拥入怀,于是我感到了漆黑。
“爸爸来晚了,别怕别怕,她会没事的,乖。”
他抱得好紧,我快被压成薄片,用气声问他,她会不会死?
不会的,他说,不会的,淼淼是福星,身边的人都会没事。
视线太黑,让福字听起来像灾。我拔出脑袋,朝他肩头外眺望,有个人从走廊尽头跑来,他原先急切的步伐在看到我们后突然慢下来。我看着他渐渐站到我面前,想伸出手,又缩回去。
他抿着唇看我,在我以为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从我身侧走过,随后腰间缠上了一双手,不容置喙地将我和爸爸紧贴的肚皮撕开。
“别怕。”他也说了,把头放在我肩膀上后。
我不怕,他们怎么都不信。
我们以这样诡异的姿势缠在一起,像三棵树长成了一棵畸形的庞然大物,分不清谁是谁的枝干。
突然一只手将我和他们的皮肉分离,撕心裂肺的疼痛里,一块肉色铺天盖地朝我飞来,我一下跌在地上,世界颠倒了九十度。
脑袋砸在地上一声响亮,灯光水波般晃了一下。
“我们丽丽怎么了!小兔崽子我饶不了你!”
“谁他妈准你打他的!”
颠倒九十度的世界里,郑子闫的拳头以直线飞出迅速砸在中年男人肚皮上。男人抬脚要踢,被郑辉反手一个擒拿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郑子闫曲起膝盖正想踩。
“够了!这是医院!去把你弟扶起来!”
我半靠在郑子闫怀里,抬头仰望那盏红灯,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冲过来拽爸爸抓着男人的手。余光里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整张脸都是湿的,爸爸的嘴也张张合合。后来女人哭着点头,爸爸松开手,男人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椅子上,朝地面慢慢淌去。
爸爸和女人在说话,她用来挡嘴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还故作镇定地不停点头。郑子闫揉着我的头,问我疼不疼?我看着灯没说话。男人下半身几乎淌到地上时,捂着眼睛的手迅速抹了两把脸,站起身朝我走来。
“小同学,对不起,叔叔不知道是你救的丽丽,对不起。”
我收回目光说没关系。
“那你......”他又抹了抹脸,“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正想说话,那盏红灯一下熄灭了,所有人都绷直了背。我后悔自己没有信仰。上帝也好,佛祖也好,临时抱佛脚般的祈祷是否会被弃之敝履?
医生走来了,像拿着毛笔的判官。接下来他说出的每句话都会在生死簿上计入一笔,这些笔画拼成死还是活,全凭运气。
“患者后脑着地摔下楼梯,身体其余位置有不同程度擦伤,没有性侵害痕迹。可能是意外。”
女人将双手攥在胸前,男人用手撑着墙,爸爸紧紧握着我的手,哥哥将手放在我的后背。这只手那只手,我的手他的手,没有手。
医生的嘴巴说个不停,生死簿上毛笔龙飞凤舞。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是什么意思?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是什么意思?如果早到五分钟不会这么严重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听不懂。
我听到了女人的哀嚎,闻到男人的叹息,太重了,鼻腔都疼起来。
女人和男人留在了医院。我想看看张丽,但爸爸说她在icu,我看不到她。
“我们去做个笔录好不好?把你今天看到的,知道的说出来,我们尽快查出是怎么回事。爸爸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他用力将我拥入怀中。
哥哥站在我身旁,将我的耳侧头发别到脑后,“对不起,我今天早点回去就好了。”
爸爸放开我,拍着他的肩说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冷眼相对,揉着我的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