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收拾东西时桌上剩的半包烟不见了,包括我吃剩的晚饭。我退了房,背着包走进扑面而来的晨雾里。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爸爸,我不想想通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发完短信我关掉手机,一路走到曾经住了近四年的城中村。这里还是老样子,说是要拆迁,拆了这么多年也没拆下来。穿紧身皮裙的女人站在街角,风把她的头发拢到脑后,她低头吸了口烟,抬头冲我暧昧地笑。
我沿着街头走到街尾,绕着一片自建房转圈,一圈又一圈。房子里的女人都醒了,男人从门里走出来,他们低头用手掌挡着脸,快步行走着,一个接一个,互相看不见对方。我绕了不知道多少圈,男人们都走完了。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窗口。一年前的这时候我在这窗户里往下看,楼下是形形色色的欲望男女,一年后我站在窗户下,抬头只有一望无垠的天空。
日头高照了,我拿起捏出汗的手机擦干,举起放下数次打开电源。漫长的白屏结束,它静悄悄的。网络是正常的,手机是正常的,我打了电话,客服也说话费是正常的。
于是我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继续走。
我走啊走,低着头一直走,视野只有五米见方的大小。我走在五米见方里,一开始周围寥寥数人,走到十字路口,视野便挤满了灰色黑色的裤管,我抬头,发现他们欲盖弥彰地上下打量我。我想起把郑辉拉入沼泽的那天。那天我张着猩红的嘴巴亲他,说他像抹了口红,他笑着回应我,我们都成了抹口红的男人,然后他教我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打量抹口红的我们,他们觉得怪异,又不知道为什么怪异。他一路带我走了很多地方,大街小巷,最后我们停在十字路口。路过的人都回头打量我,打量唯一涂了口红的男人,我在五米见方的视野里看不到他。他把我扔在了这里。
我找到一家隔音很好的旅店,前台小姐穿着制服,全程对我微笑。我乘电梯到八楼,一路踩着地毯找到房间,打开电视躺进床里。
电视放了一天的爱情电影。晚饭时间,房间的座机响了,前台说我点的外卖到了,给我送上来。
外卖餐盒标志是我熟悉的一家店,我记得他们家不做外卖。
我吃过饭接着看电影,几乎看到第二天天明。凌晨五点,我揉揉眼睛和干瘪的肚皮,出门按了左隔壁的门铃,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打开门,睡眼惺忪地问我什么事。我说不好意思,找错了。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
我又走到右隔壁。按了门铃,片刻后我听到打开廊灯的声音,门缝有两条短的影子,门把手转动的瞬间被我按住了。
“我饿了。”我说,“我要喝鸡汤。”
说完我打了个哈欠,回房间扑进床里。
好梦正酣,门铃响了,手机显示早上七点。我拖着腿下床走到门口,“这次他们没给你钥匙?”
“拿回去吧,现在不想吃了。我要睡觉,你两点以后再来。”
我忍着看猫眼的冲动,回到床上眼睛一闭,又昏睡过去。
两点不到醒了,我躺在床上发呆,时针指向2时门铃又响了。我朝外面大喊,“放在门口就行了,你走!”
我把沉甸甸保温桶放到桌上,刚打开盖子,热气直烫到皮肤上。鸡汤闻起来很香,肉炖到脱骨。不知道昨天半夜三更,他从哪买来的鸡汤。我舀了一勺吹凉,放进嘴里才觉得不对。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郑警官,连盐都想不起来放。
晚餐吃的牛肉面,牛肉硬得根本嚼不烂,我牙差点咬坏了才吃下去。
第二天我说要吃鱼,那条鱼鱼鳞没刮干净,也有点腥,不过我吃完了。第三天吃的是咖喱鸡,咖喱放多了有点咸。第四天送来的菜近乎饭店的味道了。他真的很厉害。
第五天中午,我照例敲右隔壁的门,还没等我开口,门迅速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什么事?”
我伸头去看,她丈夫蹲在一旁,正放平刚拎进门的行李箱。
“敲错门了,不好意思。”
他不见了。我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外卖送来的。我不想问他为什么,一问就代表我输了。但一直到第二天半夜,他都没有回来。我整夜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全是他捂着鼻子跪在地上的样子,或者是他躺在马路中央,血干成黑乎乎的一团,看不见脸。第二个画面是我臆想的,但我不冒险。我不能冒险。凌晨五点我给他打电话,那头没有人接。于是我给他发短信,问他在哪里,说我想吃周记的饭,想穿最常穿的大衣。然后我捧着手机坐到门边等待,腿控制不住地颠动,脑海里一下红,一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