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郑辉,我掐死你,我掐死我我就去把俪峰山堵住,每个人都得给我跪着上去。他们不是说你是疯子吗?所有人都疯掉,就没有人是疯子了。
我说,郑辉,我好不了了,我想不通了。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我恨你,你赶紧死吧,我真恨你。
我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你的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红点是什么?是我掐出来的吗?
我说,是的,因为你没办法呼吸,皮肤下的血管破了,你快死了。
我说,郑辉,我快死了。爸爸,你不爱我。爸爸,我真爱你。
咚一声巨响,他的眼泪砸下来,砸到我身上,我跌落到一旁。
我跌在他胸膛上,我给他擦眼泪,他的眼泪流个不停。我是见过他哭的,但他很快转过脸去了,再转过来时眼睛是干的,从来不让我见到他的眼泪。但这次不一样,他被巨大的悲伤擒住了,像无助的婴孩,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哭,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这样哭,我害怕了,浑身发抖,我亲他痧红的眼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大口大口喘气,声音响得恐怖,一只手哆嗦着摸我的背安抚。我一直在发抖,紧紧抱着他。很久,他说。
“那......咳咳......那个时候。”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甚至想辞掉工作。我以前觉得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辞掉工作找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分不清什么叫理智了。”
“我找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后只好寄托于鬼神,跑寺庙里到处磕头。当然愚昧。但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愚昧也好,聪明也罢,我不在乎。就算以后见不到你,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安。有人告诉我,有个地方叫俪峰山,跪到山顶的俪峰寺,菩萨会看到你的心诚,你儿子就会回来的。我没有多想一个字。”
“你肯定要笑爸爸。”他一下笑出来,眼泪都淌到枕头上,“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菩萨显灵了。”
他叹了口气,又一颗泪掉出来,“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我想说这一秒钟,我也以为菩萨显灵了。但他说的话像根两头皆尖的刺,毫厘大小,放在身上却每一个地方都疼,让我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的刀我天天带在身上。甚至觉得带久了,那些错就是我犯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以平平安安的,如果我死了呢?我半年多没睡过整觉,每天闭上眼睛都是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噩梦。有天刀掉出来被同事看到,他问我怎么随身带这个东西,我竟然慌了。”
“所以我以为。”他说,“我以为我可以再迷信一次。”
他说,“我希望你犯的错让我承担。”
他的眼睛雾气氤氲,红血丝渔网一样把我困在里面,他说,“我还希望我们犯的错让我一个人承担。”
“我们......”我终于发出声音,才发觉自己有些哽咽,“我们犯什么错了?”
他不说话,没挂点滴的那只手掌着我的后脑撑起上身,贴着我的嘴唇厮磨。他的唇很干,刮得我有点疼,他说,“这样的错。”
他轻啄一口便放开我,近在咫尺的瞳仁摇摇晃晃,“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所以这次失败了。第一天爬到一半摔下来,走不了路。”
我急忙去摸他的腿,他把我拉回来拥进怀里,“没事,已经好了。”
“今天本来都要到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眨个眼就躺在医院里了。”
“我在电视里看到俪峰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到这里来。”我说,我往他带着血腥气的怀里钻,“我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我。旅店老板说他十年前看到一个疯子跪到俪峰寺。然后我看到了救护车......然后...然后...”
我抬起头,亲他下巴的时候鼻子一酸,“你真是个疯子,郑辉。”
“我不是疯子,我是个罪犯。”他说,“你恨我吗?淼淼,明知道你是谁,却不告诉你。开始不告诉你,是因为凶手没找到,想保护你。后来我成了罪犯,就试图骗你,还不止一次。我是个罪犯,你明白吗,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他的眼睛由白色和黑色组成,一些红色的部分是我掐出的血点,他很多天没休息了,泪沟透出些青色。他瘦了,瘦到喉结都有些突出,我掐出的紫红色淤痕一圈叠一圈,显得皮肤格外苍白。他的腿伤痕累累,他的一头纱布。他老了,他迷信又偏执,他像个破烂。我爱他。
我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住无名指尾端,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我犯的错你承担不了。你以为你是谁?”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