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着窗户往外看,没有太阳,只有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飘在空中的银色海洋。
我看到一幅画,拙劣的画。油画棒涂的海,沙滩上三条鱼,我是最小的那条,被另外两条紧紧抓着手。再多的看不到了,时间是灰色障蔽,盖了一层又一层。
原来我想看海,很多年前就想看海,只是小孩子的愿望,谁都以为会有大把时间去实现,以至于多年以后连他自己都忘了。
爸爸在我身后一起看海,和平静无波的金色巨浪,他贴着我的耳朵,问我鼻子过敏的时候疼不疼?
耳后栽进了一颗柠檬树,原来不是头等舱喷香水,这是爸爸须后水的味道。
“不疼。”我转过身,顶起他的鼻尖,“就是像猪。”
海水涨潮,吞没白色巨鸟,从天空倾泻直下,裹挟着推向沙滩,吻过脚踝。有些凉,有些温,我动动脚趾,有只小螃蟹爬过。
“爸爸。”我说,“这是幻觉吗?”
郑辉说不是,“喜欢吗?是不是淼淼想看的海?”
“喜欢,谢谢爸爸。”
爸爸说这是酒店背后的私人海滩。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们,只有远处的一家五口,海风呼啸而过。
他提着我和他的鞋子,穿着我下飞机后逼着他买的情侣沙滩裤。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他的两条长腿,肌肉饱满紧实,有很漂亮的浅棕色。但膝盖却似乎是从哪里硬抠下来安在他身上的,颜色很深,像老树皮皱成一楞一楞的,丑得很突兀。人无完人,我并不在意,只留神他飞扬的神情。他和那张老照片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慢慢交合,重叠。
爸爸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一步步踩着他的脚印,温热的,比我大一圈。
“淼淼。”爸爸没转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年16了吧?”
“对。”
“之前生日都怎么过的?”
8岁生日,我吃了两根硬糖换来关梅的2000块钱,关梅送我一颗软糖当生日礼物。11岁生日,爱欲连接生死的一条羊肠小道,我从阴道里来,在肠道里成人。
我想告诉爸爸,但他转过身看着我,海浪破碎在眼里,我突然不想说了。
“我没有过过生日,身份证上是随便填的。”我说,“爸爸你也知道,之前在警局里回答过,我不是关梅亲生的。”
他走向我的脚步一顿,“对不起,爸爸忘了。”
“你查过吗?”
我踩着他的脚印走上前,他说,“查过。”
“有查到什么吗?”我抓着爸爸胳膊,语气急切,“我是谁?关梅为什么会捡到我。”
爸爸把我抱在怀里,不让我看他的眼睛,“今天不说,好不好?下回爸爸告诉你,我们开开心心的。”
“不要!”我踩在他的脚上,海浪把我们绑在一起,“告诉我吧,我没那么脆弱,我都16了。”
“16了...”声音很轻,又沉默许久,“你说关梅在3岁的时候捡到你,但根据我们调查到的,你是一个人送给关梅的,也许还给了关梅一笔钱,这个人还在查,暂时没有消息。”
“爸爸是想帮我找到亲生父母吗?”
“对。”
“那人是谁?人贩子吗?”
“不说了,宝贝。”他亲一口我头顶,“把今天当成你的生日,从今天开始你16岁。好不好?”
玻璃罩把我们套在真空地带,他还是没有把秘密戳破,是不敢吗?
海浪把我的思绪吞噬,越想越头疼,干脆不想了,我说好。
从爸爸脚上下来,我问他,“那爸爸你说,我家人找过我吗?”
地平线在云层缝隙里,透出点点白色橙色的光,潮湿的风裹挟着咸腥,打湿了郑辉。
大块大块的蓝色轮廓连在一起,连成一条巨大的鲸,跃出海面长长叫喊,他说找过的,他常常悲鸣,但从未收到回应。
“那他们会找到我吗?”
“会。”
我让爸爸脱下上衣,我说我们玩个游戏。
我用衣服把爸爸的眼睛蒙起来绑在脑后,然后说,你来抓我,看能不能抓得到。
头上裹着衣服,郑辉像个邯郸学步的孩子,摸索着前进,伸手急切地探找,海水慢慢没过脚踝。
“淼淼?”
“在这里。”
他仰着脖子想从鼻梁顶起的缝隙偷看。
“往哪里走?”
“再往前,爸爸。”
沙滩裤脚被吞进海里融化,他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一把掀掉衣服。
心跳与细浪滚动着一样的节奏,我看着爸爸大步跨向我,又被水推搡着。
他走一步我退一步,海浪灌进耳道,他的呼唤和水声混在一起,在海里冒泡泡。
潮剥夺着我的呼吸和他的理智,下睫毛湿了,咸湿的海水流进眼里,好辣,我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看着爸爸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