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李维确实没听懂:“需要什么,特兰斯基先生?”
“需要分布式谐振器。”
特兰斯基自言自语道。
“不能是单一的塔,却也不能是许许多多、遍布整块大陆的塔。”
李维听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联邦政府会提供最高级别的授权,调用一切所需资源,所以你不担心工程会中途结束。想象一下,特兰斯基先生,在镇外的旷野上,棚屋的顶端耸立起巨大的桅杆,周围雪地里插满你设计的铜桩阵列,当你的机器启动时,天空与地面便连接到了一起,桅杆与云层之间划出白紫色的电弧,犹如倒悬的闪电瀑布……”
“停,别再诱惑我了。我已经看透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和科学一丁点都不搭边。”
特兰斯基打断他,“但我会帮你的忙,不是为了实现政府的野心,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以及救下被困在普韦布洛的无辜的人们。”
李维因那句“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露出了笑脸:“当然。”
他此前一直在赶路,都没有功夫休息和打理外表,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剩下灰头土脸与风尘仆仆,很难和好看沾上边。然而眼下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奇妙的真诚与感染力。
工程师瞥了他一眼:“你保证你会用它去救人?”
“我发誓。”李维举起一只手,发自内心地说,“这是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那好,听我说,建成这座塔还需要一样别的东西,”尼科·特兰斯基说,“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分布式谐振器。必须得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动态的、分布在西部地区各个角落的相位调节信号,才能支撑起塔的运行。关于这个分布式谐振器,你和你背后的政府有什么想法吗?”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
特兰斯基没听懂:“什么?”
李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为当下发生的巧合、又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感到一丝震撼:“你有没有考虑过利用人群?活体生物,尤其是聚集的人群,他们的生物电活动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诱导和同步起来。”
从尼科·特兰斯基的表情能够看出,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
李维肯定地回答:“比如情绪共鸣。”
特兰斯基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驳斥联邦政府内的科学家异想天开,但是紧接着,灵感宛如风暴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了!
“情绪……情绪……假如能够引导的话……不,这对政客来说太简单了,仅仅是在众人面前做个夸夸其谈的演讲,便足以达成目标!”
五十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他说的话。
“是的,而且我们恰好掌握着相关技术,只要在塔的谐振场范围内,引导人群的情绪和生物能量,将其转化为稳定的相位调节信号,分布式谐振器就达成了。”李维说,“这一部分工作可以交给我,你负责完善塔的设计,并在工程队的帮助下建设至少一座出来,速度越快越好——一旦我们成功了,它将不仅是一个工程奇迹,更是打开一扇通往崭新领域的钥匙,您的名字将作为这扇门的开启者,永远被历史铭记。”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作为示波器前身的镜式检流计上、那代表大地脉动的线条,在无声而固执地跳动。
特兰斯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图纸上塔的轮廓,冰冷的线条在他指尖下,随着人类的体温慢慢变得滚烫。
那是文明与野心交织成的辉光。
“好,成交。”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与他对交流电的信心一样顽固,“我的律师会与你们签合同……等等,算了,合同以后再慢慢补也行,建造塔的相关人员和材料什么时候能到账?”
李维转头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电报主管。
后者傻乎乎地发呆了半天,伸出手指向自己,茫然问道:“历史书上还有我的事吗?”
第185章 终曲(七)
历史书上不一定有,但历史上一定有,因为它不是由一个两个英杰与伟人构筑的,而是由许许多多个在正确的时代做正确的事的普通个体一笔一笔书写而成的。
电报主管被李维忽悠着去当地招人了。
李维给出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促进就业啦、便于长期留用与维护啦、动静较小不会引起警惕啦、更了解当地情况啦……吧啦吧啦,但事实就是,他根本命令不动里世界的联邦政府,政府是个什么德行懂得都懂,有说服他们参与进来的时间,世界都毁灭了。所以他某种意义上是在拉大旗作虎皮,胆大包天地顶着官方的名义、哄别人去做一件跨时代的事。
他也不算说谎,因为背后确实站着联邦政府——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
电报主管和律师马丁·柯蒂斯信了。李维行动起来雷厉风行,说起政府的内部流程与机密时条条是道,又将工程的前景描述得天花乱转,他们被脑海中美好畅想所打动,忽略了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不去聘请外来成熟团队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尼科·特兰斯基也信了。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工程师,学识丰富,但社会经验尚浅,他用聪明的脑袋瓜注意到了李维身上的不合理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也自动自觉地为李维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首先,主管和马丁都信了,李维此人肯定靠谱。
其次,工程图纸是真的,理论也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尼科·特兰斯基在未来的三十年一想起这件事觉都睡不着。
好在本地人确实好招。19世纪末的西部正值淘金热尾声,土壤中的财富已然被资本家洗得干干净净,大批失意的掘金客、翻山越岭的牛仔、被裁撤的铁路苦力、和一群永远对“下一桶金”抱有幻想的冒险者,像候鸟似地在各个城镇间迁徙,手里却半分钱都拿不出来。
于是,当电报线路里传出“西部荒原上有一项大型工程急招工匠,薪水优厚”的消息时,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蜂拥而至。四轮马车与蹒跚的骡队在同一天涌进镇口,招募点前迅速排起了长龙。
几乎就在招募点挂出牌子的第二天,科罗拉多泉以西一片被风侵蚀的、荒凉开阔的高地上,便已人声鼎沸,辽阔的盐沼被圈上警戒桩,旁边是临时搭起的密密麻麻的宿营棚,没有奠基仪式,没有精细的建设标准,李维人生中一次充当建筑队头子,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箱上,扯着嗓子忙活了一整天,下命令下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随后,尼科·特兰斯基代替他拿过了指挥棒,铁锹、镐头、与打桩机构成的交响曲便轰然奏响。
近千人如同工蚁般在指定区域涌动,负责地基的队伍分成几班、昼夜轮替,油灯和篝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打埋地基的深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初具雏形。
这时可能有人要问了,钱从哪来?
雇人要钱,提供吃穿用度要钱,购买地皮要钱,建筑材料和工具要钱,这些都不是小数目。李维打着政府拨款的名义,让众人放心挥霍,但其实联邦政府连这事都不知道,更别提大发善心地提供资金了。
所以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从华尔街来。
有钱人在发明用于挣钱的新技术上从来不甘落于人后,1867年,股票报价电报机面世,东部证券交易所的每一次成交都会被打在纸带上,通过电报线路分发到全国两万多个前端终端,只要科罗拉多泉花钱租个线路,李维即使人在西部、也能看到几乎同步的报价。
而自1871年起,一些大型银行就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东海岸账户里的现金电汇到芝城、丹城乃至任何接入网点的银行柜台。
华尔街的券商也顺应时代地接受 “电报指令加银行汇票” 的托付交易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客户先把保证金打到当地银行的对应账户,然后再用约定代码,把指令发给代理经纪人,19世纪末期甚至出现了一种名叫“桶店”的场所,人们避开证券交易所,私下里以订单或期权形式,对当前证券或商品交易所价格进行赌博,最极端的情况下,杠杆比率能够达到100:1,意思是只要存入一块钱现金,就可以购买价值100块钱的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