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想要杀人, 在猎物反应过来之前,子弹就会像为其鸣响的丧钟一样猛然击碎颅骨,霎时间溅起血幕。
路远寒垂下视线,盯着那对托起装衣盒的白手套, 就像盯着一只白鸽。夜色深重,银白幽灵号只将两任前船长送到港口,见到接应的缉察队成员之后, 他和医生就被带到了最近的办事处。驻海上临时特别行动队第一支队总指挥官, 这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担任的职务, 在正式复命前, 两人经历了一系列审查,由五位专员轮流评定他们的精神状态、有没有叛变、身体的畸变程度是否超过了规章定下的水准线,等等。
事实上,这也无可厚非。
缉察队相当于安东尼奥伯爵直接干预政权的私人武装,旗下招募的是“能控制并使用自身力量的感染者”。
换而言之,这地方盛行着科技、权力和畸变物,成员内部很少产生不稳定的情感联系。一旦发现周围有人失去理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清除异类,将其作为研究对象,解剖、分析又或是收容,进一步榨取同事身上剩余的利用价值。
路远寒想,比起猎魔人,这确实是一个暴力而冷血的执法机构。
任何分析都需要建立在模型之上。
就从海因里希·卡特这个人表现出的性情来看,他对缉察队的行为模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许到处都是冷漠的利己主义者,但无可否认,他们高效得就像机器,从不拖泥带水,这种缜密理性的作风和路远寒非常契合。
就在此刻,他正面临着一个抉择。
一个关系到他能否升职加薪、好端端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的抉择。
路远寒颇感头痛,他表面上归顺于夫人,由对方赐予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的身份,能被尊称为指挥官阁下也得益于此,但从职级上说,他却只与一般督察平起平坐,等到转正后,薪资待遇自然会有所提升。
而他面前这身制服,赫然是高级督察才配有的,馈赠般放在盒子中,帽檐旁边还有一封夫人的手谕。
信封上落着雕花火漆,似乎才糊上不久,还能闻到那一丝松脂融化时弥散的气味。
若是接下了它,就意味着路远寒自愿接受晋升,从此和缉察队内部的其他人、其他党派划清界限,站在了伊蒂丝·安东尼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一方。
从一开始,替他戴上狂犬的止咬器的那时,对方不就没有给过他任何选择吗?路远寒不禁想道,事到如今才表现得假惺惺,究竟是仁慈……
还是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呢?
就在路远寒身前,不过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那名督察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就像在衡量一件商品是否值得买下,面上却还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唇角微微翘起,因那张英俊的脸而让人如沐春风。
显然,作为本场面试官,那份善意只是表现给他看的而已。
路远寒明白,他要是在这间审讯室内表现出一点不情愿,或者叛主的迹象,恐怕对方瞬间就会化身无情刽子手,将他的脑袋提回去一并交给夫人。
“怎么,你对上面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吗?”那人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刚要开口诱导出一个答案,话音却戛然而止,惊讶地睁大了眼。
路远寒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
他的动作极快,就像挥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切开手臂,徒手将藏在体内的东西剖了出来,漉漉血水溅在地面上,瓷砖每天都有专人擦洗,因此极为锃亮,倒映着路远寒的身影,照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耀眼的红。
对于他这种行径,那名同事似有触动地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卡德利安在缉察队浸淫多年,从安东尼奥家族最不起眼的一个旁系子弟,坐到副秘书长的位置上,对各类高危险性收容物的处理方式早已熟记于心。他退开半步,并没有直视路远寒手上血淋淋的东西,而是拉下了一旁的警绳。
“咚咚,咚!”
不过片刻,就有敲门声响起。
卡德利安提供了开门权限,几名全身防护服的专业人士赶到现场。
他们神情莫辨,仅从护目镜下露出一双双凝重的眼睛,紧接着拿出某种金属制造的精密装置,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件物品,将路远寒的任务目标护送了出去。
路远寒毫不怀疑他们将尸体搬运往实验室、或者焚化炉时,也是如出一辙的专业且高效。
报告书上写了他遭遇的一部分情况,因此路远寒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血肉修复能力,才过去几分钟,他的伤口已经基本上愈合了,就算没有医生在场,这点程度的小伤痛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卡德利安转头瞥到路远寒手臂上正在不断长出的嫩肉,态度欣赏地评价了一句:“身体素质不错。”
就算刚才被打断,路远寒还是要做出选择。
卡德利安注视着这个对自己痛下狠手的年轻人,只见他擦干净血迹,动作恭敬得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从副秘书长手上接过了折叠整齐、肩上有银星徽章的制服。
直到此刻,这位权贵人士才真正地笑了起来。
他替路远寒戴上帽子,用指节拨正了朝向,望着新官上任的督察脱下外衣,露出一副紧身衣物下浮现出肌肉轮廓的身体,穿上缉察队的制服——多听话啊!
像这样强悍的野兽,也得听从他的指挥,就像能随意处死的奴隶一样,卡德利安不禁有些快意。或许是以前卑贱了太久,他现在总要从高处蔑视别人,唯有看到对方眼中的隐忍、惶恐与深深的害怕,才能满足他心里那种秘而不宣的掌控欲。
可惜他没能看太久,因为路远寒挺直了身体,颈上青筋隐隐涨起,他那高大的个头能给旁人带来不输于棕熊的压迫感。
“这身衣服真是……很适合你。”卡德利安赞叹道。
路远寒系好制服领口下最后一颗纽扣,将那封信随身收好,大氅则挎在了臂弯里,他从脊椎到脚后跟都站得挺拔到了极点,整个人煞气凛然,若非脸色白皙,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扎在审讯室内,正等待着副秘书长的下一步指示。
“9547——”
“记好了,这是你的行动代号。”卡德利安开口说道,甚至举了个例子,“就像是区分我与你、他和她,覆盖了每个成员的身份码,每个代号都有其特殊的含义,等你到总部报过到后,就要靠自己的代号领取工作任务。”
路远寒波澜不惊地点头,记下了这个数字。
他是1号、13号、4001号,它们若是以实物的形式存在,吊牌早就已经挂满了他的脖颈,自然也不怕再多一个所谓的行动代号。
“你若是不想在行动中被别人得知真名,也可以为自己取一个匿名,不过需要提前申报在案。”卡德利安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比如说——你可以称呼我为‘猫头鹰’,这就是我曾经使用过的匿名。”
“匿名不能和其他成员有所重复,当然,若前面那个人死了,他的位置自然也就空出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上个月,‘大蛇’刚刚陨落,有不少人都想申报这个匿名。”
卡德利安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着手上这份档案。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面前这个人的履历,包括他曾经的身高、体重、惯用武器,是否右利手,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霍普斯镇上,成为猎魔人后接下的每一单委托,又是怎么摇身一变,从奥斯温·乔治变成了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传闻中性情狂暴的海上幽灵。
在缉察队的情报系统侦查之下,他毫无隐私可言。
除了他在海上执行任务的那七年,没留下任何记录,仿佛被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强行抹去,没有人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到底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得到了目标……背后就像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越是潜伏在黑暗深处,就越让人忍不住想要挖掘真相。
卡德利安翻到了最后一页。
即使在缉察队内部,这份档案的保密程度也高到让人吃惊,中间被紧急处理过几次,在卷首盖了不少印章。他作为夫人的心腹手下,还调用了秘书长的权限,才将其中一版没来得及销毁的废稿拿到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