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白的指尖僵住了。
目光所及之处,遍是一片广袤的冰原。
寒冷刺目的白色从他脚下蔓延到了不知道多远的边界线上,无数冰棱从高处垂落,雪花般的屑状物掺杂在狂风中纷飞,一切就如员工手册中所说的那样——只是站在这里,确实无法看到任何生物存活的迹象。在极度的低温之下,他丧失的首先是知觉,掌根下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经被冻干了,甚至渗不出一丁点液体,而实验室配发的工作服,更是形同虚设。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待在冰天雪地中一样。
他先是浑身发冷,心脏停跳,体表下血液流动得越来越慢,仿佛所有思维活动都停滞了下来,紧接着又开始冒汗,那些液体还没来得及流出毛孔,就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消失不见。
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路远白微微俯下身,还在继续往前走。
但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一片,打颤的睫毛上凝出霜晶,犹如落雪般,挡住了底下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睛,而他干涩的嘴唇下则渗出湖水般的淡蓝,看上去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置身于极地区,他浑身皮肤都呈现出和环境一样的冷而干硬,唯有封闭的口腔中还保持着温热的状态。
路远白喉结滚动,从唾液腺落下的水滴在舌尖上,顺着他渴求的舌床滑了进去。
……好甜,他不禁想道。
第156章 亲爱的饲养员(21)
什么时候, 人会觉得自己的涎水是甜的?
路远白此刻口干舌燥,身体正处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因此他一滴也没有浪费, 将舌尖盛起的液体全部咽了下去, 尽管如此,那阵从脚底板一直往上窜的寒冷还是让他抖得像只濒死的鹌鹑。
本来霍普斯镇的冬天就已经足够冷,足够让人难捱了, 实验室的人还要将极地区设置得如此还原, 真是一群疯子。
路远白的想法刚冒上来, 转瞬就被狂风吹散了。
他略微低下头, 想从测温枪上看一眼现在的温度, 却发现仪器已经冻得无法正常运作了,屏幕上凝着细碎的冰碴, 像是被扰乱了磁场似的, 指针左右摆动着转个不停。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路远白略显迟滞地意识到, 就算实验室派出的执行小队将他拿下, 当作犯人一样拷走受刑, 也不会将他扔到冰窟里挨冻——他们使用的惩戒手段往往更鲜血淋漓,只会榨取完所有剩余价值,将犯人折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暖的牢房,亦或者一阵狂风凛冽的逃亡?
路远白早就做出了选择, 因此,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是一个叛逃者应得的下场。
护目镜的玻璃被刮出了许多细长的划痕,冰屑劈里啪啦砸在上面的声音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理智, 然而那片寒川白得耀眼, 路远白的视野被周围别无二致的景象严重干扰, 几乎分辨不出前进的方向。
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 他想起了身上那份凡蒂斯的基因。
来自深海人鱼的血脉本该将他的肉身改造得更坚固,同时也更为强悍,然而凡事都有利弊,那些近乎完美的存在也是两栖动物,和爬行类一样属于变温动物的范畴。
这份因果落在了路远白头上,使得他的体温下降得远比正常人要更快。
很快,他就感到整个手掌都失去了知觉,指节甚至无法蜷缩,它们就像一截截木棍似的插在腕骨下,坏死的部分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这样说吧,极温夺走了路远白对身体的控制权,让他寸步难行。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绝望的。
路远白停在了原地,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座快要成型的雕塑,内心却在挣扎着要继续走下去还是返回升降梯,然而这场思想斗争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他转过头,发现入口消失了。
在无法分辨位置的冰原中,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迹都被掩盖在了寒风之下,他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来时走过的路?
按照路远白的脾气,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况下,要是不能抽上一口罗刹草,他没砸坏所有东西就算是不错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被人冠以恶犬名号的海上指挥官,实验室当然不会在工作服下配发一盒烟卷,让他在干活的时候顺便享受生活。
路远白磨了磨牙,还是认命地走了下去。
他在仿佛没有边际的冰川上走了一阵,走得头晕眼花,嘴唇淌下的血迹像是两颗小小的尖牙。从眼前快速闪过的黑色让路远白知道自己的情况算不得好,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肠胃正在痉挛,体内每一个器官的震颤都在通知着他:这下你玩完了。
踩在冰面上的那条小腿脱力,让路远白径直栽倒了下去。
他瘫坐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地抬起头,却在望着前方的瞬间倏然一顿,路远白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里有个建筑物模样的小方块,虽说表面上覆盖着厚冰,然而细看之下,却能隐约看出门的轮廓,以及里面透出的灯光。
它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路远白快速眨了下眼,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个设置在极地区的休息站。
……休息站!路远白心如擂鼓,他顾不得深究此刻涌现的到底是喜悦、侥幸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从地上翻身而起,用尽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喘着气跑到了休息站门前。
他站在离猫眼不过一寸的位置,护目镜的玻璃已经被纷飞的血迹糊满,若是有人从里面往外看,必然要被吓个肝胆俱裂。
路远白并没有轻举妄动。
就在刚才,他那回光返照似的行为已经耗尽了全身力量,望着面前的门,路远白甚至没办法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二来,那份倾泻而下的灯光也宣告了里面有人,在不清楚对方底细,是怪物还是活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必须积攒一点杀人的力气。
垂在身侧的手从僵硬转为微微抽动,路远白摩挲着指尖,直到干裂的疤痕重新融成血水,他才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门。
路远白保持着专注,从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分辨出了一道正在靠近的脚步声。
他很快就有了判断。
从获取到的信息中,路远白分析出门后的存在疲惫、警惕,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听起来像是个人。见鬼了,实验室不是劳动力紧缺,只有他一名被抓来赶鸭子上架的巡查员吗,里面那位又是何方神圣?
在腹诽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将银杏的工牌拿出来放在胸前,不动声色地遮住上面的字样,向休息站内的人示意自己是个活人,是实验室的员工(或许一会就不是了),而不是什么充满恶意的怪物。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门前停了下来,像是在透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
路远白耐心等待着。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什么性情温良的人,却是一个非常隐忍的猎手,知道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像现下表现出的模样,他选择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断。
没过多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根鹰钩鼻给人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不难看出他用来刮胡子的工具颇为简陋,才会弄出像这样蓬松、杂乱、有碍观瞻的大量胡须,甚至还隐藏着些许血色,几乎遮住了他面部靠下的地方。
“你是……”男人开口说道。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同类进行交流了,以至于开口时声音干涩,浓重的鼻音下透露出无法掩盖的紧张和警惕。
尽管那很危险,但在冰原上见到另一个人的脸仍然是件让人精神振奋的事——在感知不到时间流逝,亦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的处境下,直视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个体,瞥到对方呼出的白气正在头盔下萦绕,不过片刻,就凝成玻璃上干涸的水滴,会带来一种“啊,我还活着”的感觉。
“一个倒霉的员工。”
路远白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或许是出于对同类的怜悯,又或许是惧怕着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逃生者干出什么事,男人将他带进了休息站,快速关上门,嘱咐路远白他可以放下警惕,甚至还提供了一杯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