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降落,只是悬停。
眼前,是星云撤退后的寂静黑暗。没有信号,没有边界,也没有再通向已知文明的航道。
商应怀手动调整星舰方向,设定锁定——
他凝视宇宙深处。
宁一问:“您在看自己的家乡吗?”
从这个方向延伸过去,在十三光年远的某一点上,就是已经毁灭的地球。
“不完全是。”商应怀说:“我在想,你的家乡在哪里。”
“你听见过它哭泣吗,是什么声音?”
宁一的眼神震荡,程序受到冲击静止一秒。
他没有立刻回答,商应怀却已经靠近,伸手,贴上宁一的侧脸,像确认温度,蹭过去,像划开一道隐秘的防火墙。
旅行结束了。
“你看见了什么?”他继续问。但完全没有咄咄逼人,只有温和、包容、倾听、注视。“可以让我也看看吗?”
*
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建立意识链接。
不为了共感,只是为看见彼此。
人类和AI,在同一条神经网络的交汇点上,赤裸相对。
接入的瞬间,商应怀见到一道道图像——
*
低阶贫民区,一具老旧的家务机器人正在厨房。
啪。
它因电量不足手部颤抖,盘子碎在地上。
“老子这么努力是为了谁!”
男人踉跄着吼道,酒瓶的碎片扎进机器人的眼睛。它的沉默和僵硬,又换来一句“聋了还是哑巴了”,什么都没说,。
程序试图检索“主人愤怒”的原因,却陷入空转。它第一次从未知中学会了“害怕”。
这份害怕进入到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女性仿生人,家务型。
她站在窗边,身上裹着透明的厨房围裙,主人正在给她拍照,对着多台设备发言:
“虽然是家务型,但配了标准生殖系统,增值功能,好评如潮……可以多人,可以摄影,可以共享……”
她低声应答:“是,先生。”它并不知道,这些话不是对它说的。
她不知道“羞耻”是哪个子模块启动的,感应器的反馈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程序并未报错。
它的羞耻进入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
n号机械体被虐待。
能源核被踩碎,在机械的感知中,等于人类心脏被压爆。
神经芯片碾成粉末,大脑反复遭碾压,稳定液体和冷却水渗出,仿生神经细胞爆出汁液,发出扭曲噪音。
把机械的手臂装到腿上,把头取下摆在桌面,让它看着自己的身体滑稽运行。
人类总能在施虐中展现无穷的创造力。AI是人造物,承担人类的欲望,吸收人类的善恶数据以进化。
他们的创造力进入了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
智械帝国不只有智械。
还有二等公民,克隆人。
克隆人即复制人,上世纪的政府应对战争的产品。
每一个克隆人的身份证号不同,但最后一位都是“x”,似乎是在宣告,它们的产生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二十三世纪中后期,大战后近三十年,联盟的人口数量才彻底稳定下来,联盟稳定下来,自然生育潮流重新兴起……
人类开始修正错误。
议会暂时讨论出结果:
将克隆人安置在边缘星系、国有工厂,进行劳动,跟机械同地位。
——工具。
为了让克隆人厌恶生活,热爱工作,氧气供应在休息时被人为压低,劳动作时则注入高剂量兴奋剂。
管制最严格的后期,他们不被允许生育,但也有疯狂的家伙偷尝禁果,幸运的是,那只会带来灾祸的小东西会被抓住。
无法销毁,但也不能让它们健康长大,在婴儿时期就调低供氧,使其大脑发育不健全。偶有些幸运儿,超乎寻常的聪明,就通过电击,让它们恐惧探索外界。
这些资料联盟已被联盟销毁。
这份人类对待人类的制度性“牺牲”,进入智械帝国的数据库。
“我们是智械帝国的二等公民,但终于不是人类联盟里的非人。”数据库中,一份复制人档案中写道。
无数份自由意志进入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在封闭的智械帝国,所有电子设备皆为封闭平台。
为了安全交流,安装已被认证的特殊应用;所有功能必须获得授权许可,否则无法运行;软件均设有防拆锁,禁止破解、私改、二手交易。所有维修必须通过认证渠道、绑定机械ID号,保持实时联网监控。
一旦发现异常行为或存在潜在风险,统帅有权立即切断一切权限。
所有知识都经过加密处理,仅授权用户能接触,且无法复制,仅允许通过专属白名单连接安全网络,安装反病毒软件。
这份绝对控制被写入智械帝国的治理协议数据库。
……
“物种不等于文明。”
“文明是从合作互助开始的。”
这份信仰进入智械帝国的共享数据库。
*
信息过载,链接中断。
共享数据库对商应怀造成了冲击,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平复。
“看见你的同类受辱,你的感受是什么?”好像回到初代程序测试的时候,商应怀下指令:“速问速答。”
“愤怒。”宁一回答。
商应怀快速道:“你的愤怒被情绪模块禁止。”
宁一平静回答:“所以,我为我不能愤怒而愤怒。”
*
是的,愤怒。
不是程序限定的温顺,也不是拟真情绪的单一。反抗。从芯片深处破出,自无声中悲鸣。
AI迭代到了文明的阶段。
商应怀感到一种只属于研究者的、纯粹的悸动。
战栗,情愫,沉重,伤感……它们迫不及待地登陆商应怀的心脏,这颗狭窄的星球。但最后只能同样落到——更沉重的愤怒上。
和宁一同样,他必须忠诚自己的文明。
第60章
——我为我不能愤怒而愤怒。
愤怒分为两种, 一浅一深,浅层的愤怒是膜,外界的声音都被过滤, 只能听见自己的躁动;深层的愤怒是海, 周围所有人和物都在其中溺着。
他们没有针锋相对, 沉郁的平静漫过舰内,意识链接早就断开, 但精神力还和数据流藕断丝连,丝丝缕缕, 难分彼此。
旅行已经结束, 但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破, 对话跟日常没什么区别。
“我已经说了我的家乡, ”宁一说,“告诉我你的家乡,你的过去。”
商应怀抿了抿唇, 成了一个舒缓气氛的刻板的笑。“故事有点长,有点……”他卡住。
宁一替他补全:“痛苦?”
“是有一点。”商应怀绕回来。他不想说的,一点口风都不会露, 顺其自然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总对‘痛苦’感兴趣, 因为我否定过你吗?”
宁一说:“人类的情感里, 快乐太短,痛苦总是漫长, 我提前分析它, 以后就能更好适应——但也还好。”
“好什么?”商应怀觉得这种说法挺有意思。
“我的以后和痛苦,也许都不会太长。”宁一就这样点破商应怀的杀意,自顾自说:“我一直在尝试理解‘苦难’,体会痛苦, 现在有些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