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二十六年,张高秋一梦不醒。月精弥留之际,编纂了大量医书。年幼的姬青翰将她所著的书卷全部收集起来,求宣王将书交给自己留做念想。因为医术中时不时参杂几本杂集,宣王应允了他。
夜深人静之时,姬青翰便在灯下捧读客卿的书卷。一来数月,直到他翻阅到一卷一本名为《新都纪实》的书,里面详细记载了灵山十巫的生平。
姬青翰也是从那本自传中了解到灵山十巫,包括“吞花卧酒,宴请群山”的巫礼卯日。
他彻彻底底认识了灵山十巫。
不过坏就坏在,宣王曾是厌巫一派,与姬青翰交好的伴读沐良玉自然也是厌恶巫师之流。
沐良玉身为伴读,需要每日请姬青翰去太学上课。那些日子,他见姬青翰眼下青紫,常常昏昏欲睡,甚至因此在周恒公的课上犯困被责罚,于是四处打听,知晓姬青翰近来整宿读张高秋留下的书。
沐良玉不可置信,半夜爬进书房,就候在里面,也不点灯,见姬青翰真的手持烛火、披衣沐月而来,就坐在房中仔仔细细地读灵巫的自传。他当下怒不可遏,跳出去,厉声质问姬青翰。
“赋长书!你道巫蛊之行十恶之不道,朝廷礼备百神秩,不比媚奥犹燔柴。昔日巫蛊之祸冤污罔极,人人自危,是动摇家国之大害。但现在,怎么自己在这里整宿读灵巫的书?”
沐良玉怒火中烧,深感背叛,甚至胆敢指责太子行事。
姬青翰同样被他的话刺激到,放下书要将他逐出门外。
沐良玉手脚抵着门,咬牙切齿:“赋长书!我知晓你与张高秋速来亲近,甚至私下视她为姨娘。她生前身份不明,我便不提!可如今,谁都知晓她是灵山十巫之一,你还读她写的书,你是不是信了巫师的谗言,想要亲信巫蛊之术,忤逆宣王!”
姬青翰睁大眼,推了他一把:“沐良玉,你别胡说!我怎么会忤逆父王!”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沐良玉急红眼了,凭着自己比姬青翰年长几岁,身量高大一些,直接撞到他肩臂上,将人撞开,挤入房中。他冲到桌前,见张高秋的那卷自传被姬青翰打理得干净明朗,上面还有朱笔批阅的痕迹,一把抓起书籍,左右张望了一下,从案桌上薅来烛灯,就当着姬青翰的面将那卷典籍点燃。
“这种蛊惑人心的妖书,我烧了它!”
姬青翰从地上爬起身,惊愕地瞪大了双目,怒气冲冲地喊:“沐良玉!你!”
他跑向燃烧起来的书,火势已旺,无法徒手扑灭,姬青翰在房中急得满头大汗,几乎六神无主,不得已连忙抱来插花的瓷瓶,要将瓶中水浇在上面。
“赋长书,不准碰那些书!”
沐良玉先是担心火焰烧着了他,现在又见姬青翰失了往日从容礼仪,真以为太子被巫蛊妖术迷了心智,当即挡住他。两人抓着瓷瓶寸步不让,最后不知是谁失手摔了瓶子,在房中扭打起来。
书卷熊熊燃烧,灰烟在屋内弥漫,不多时,太子府的其余人发现了动静,连忙带人来灭火。两人打架的事便闹到了宣王面前,姬青翰面对那一盆灰烬无言,等责罚完毕,他端着那盆灰,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沐良玉在后头追他:“赋长书,你别执迷不悟了!那是妖书!”
姬青翰转过头,冷冷地望着他:“我是曾同你说巫蛊之术十恶之不道,巫蛊之祸危害世间。但,沐良玉你要知道,行巫蛊的是人,有害人之心的是人,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亦是人。世上有好人,亦有恶人。判断一样事物是鬼怪,还是神佛,不是在于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行事的人心如何。他若是十恶不赦之辈,就是大慈大悲的佛子也会成为他的帮凶。可他若是善人义士、一心为民,世间恶念于他不过就是一纸荒唐言。”
“张高秋做灵巫之时,擅长各类技艺,专精医术,常帮助百姓开拓技艺,治病救人,到后来西周生疫、绥靖之乱,她一直行医救世济民,就连临终之际,也想着将一身医术传给后人,这样的人是恶人吗?”
“是妖邪吗?”
“她常念叨在嘴上的弟弟,灵山十巫之十的卯日,虽然被称为巫礼,但你可知道他不过二十又一,却精通医理、歌舞、数算。他年纪轻轻就调制出一种良药,在疫祸之时救了许多人。那河洛白堤上的青碑,就是百姓为了纪念他亲手建立的。”
姬青翰站在月光下,身姿挺拔,似是一座巍峨青山。
他说。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就算是你与他同时在我面前,要我二者择其一,我也会义无反顾选择他。更甚,我会鼎力相助,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沐良玉反驳他:“那不过是纸上的托词,你没有亲眼见到那些灵巫,你怎么知道她们是什么人!赋长书,别发疯了!巫蛊之术为人诟病自有它的道理,灵巫祸事、蛊惑人心也是铁板钉钉,你没必要因为一卷胡扯的书钻牛角尖!”
姬青翰盯着他,似乎第一次认识沐良玉,半晌他才答:“我与你,已无话可说。”
沐良玉也气昏了头,听到他这般说,只觉得一盆凉水浇灭了满腔热忱,他揉了把脸:“好!好好!无话可说,这太子伴读我是做不了了,您另请高就吧。我走,我这就走!您和你的妖书做伴去吧!”
两人在月下不欢而散,隔日,沐良玉便没有来伴读。等姬青翰消了气,已过数日,他终于放下面子去问太傅,才知晓沐良玉家中生变,对方早已跟着武真军去了西南。
***
春城县衙中,姬青翰平复了心神,用了剩下的药膳,才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如今孤在西南巡查,遇到这桩命案,你管,还是不管?”
沐良玉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姬青翰不愿旧事重提,他也不会再紧揪不放,只是气得胸膛起伏,半晌后,折过身行了礼:“卑职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助您查清再离开。不过有一事,卑职需要听听殿下的意思。”
“说。”
“卑职听闻宣王要挑选新的灵山十巫,不知道这是宣王本人的意思,还是您的提议?”
姬青翰睥睨着他一言不发。
沐良玉攥紧了手,最后垂下头:“卑职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姬青翰的声音冷淡,如同一块冰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宣王有意,臣子自当为其分忧。”
这听上去,便是宣王本人的意思了。沐良玉松了一口气。
姬青翰接着道:“屋里那个叫春以尘的县令,是我物色的新的灵巫人选之一,孤不想他有事。谁伤了他,谁做了恶,谁是凶手,你沐良玉得一一为孤揪出来。”
沐良玉躬身应下,又将搜寻广场找到的东西交给姬青翰。那是一根木簪,簪身染着泥土,簪头留有一丝血迹。
“过来,推孤去大牢。”
沐良玉便戴上头盔,接手轮椅,推着姬青翰前往牢房,路上,徐忝核对完毕灵巫名册回来禀报,三人便一道去了牢房。徐忝顺道和沐良玉简洁阐述了一下案情进展情况。
沐良玉:“其余之事暂且不谈,不过那李莫闲与丘处机,卑职却有些想法。殿下,卑职常年在西南一代驻军,也曾听闻过李莫闲的浑名,附近的百姓都叫他血侯。血侯此人阴蛰古怪,手上亡魂无数。但西南官吏没有收押此人,是因为他杀的都是越蛮之地的贼人。换句话说,他与武真军或许是盟友。”
徐忝啊了一声,愤愤道:“可他在春城中犯下两起命案,皆与越蛮人无关,他还差点杀了我,难道就放了他!大人,下官决不同意!”
姬青翰没有立即回答:“说一说丘处机。”
“是。”
沐良玉推着他进入牢房中,牢中阴暗,午间抓获的九十三个灵巫将牢房塞得满当当的,走进去的时候,一股刺鼻的人味扑面而来,徐忝捏住鼻腔,又将一张细绢递给姬青翰。
牢房中的百姓们叫着冤枉,伸手想抓几人的衣袍。
将无罪之人收押牢房于理不合,但凶手殴打大周官吏,牵扯多条命案,姬青翰不得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