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冷笑一声,把被子盖在他脸上:“捂死你得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脱了鞋袜上了床,躺进被窝,头枕着胳膊:“赋长书,你当真没有话要和我说吗?从汝南到丰京啊,我算了算,至少……”
“一千一百里。”
赋长书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地传来。
卯日翻过身,将被子拉下来,露出他那张脸,赋长书原本闭着眼,锦被被扯走后那双眼睛也随之睁开了。
卯日撑着头望他。
“一千一百里,四天三日,回去还有四天三日,不吃不喝不睡,就为了问我有没有给你寄信,你发颠?这么做值得吗?”卯日说,“好不容易得了七天空闲,不如蒙头大睡一场,等醒了约上几个好友出去逛逛,跑马踏青,要么就去做些你欢喜的事,哪样不好?这么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专程和我吵架,你可真好笑。”
赋长书合上眼,隔了许久才道:“你怎么知道,千里奔途去求证自己的答案,不是我欢喜的事呢?”
第79章 *忽疑君到(四)
赋长书休息了两个时辰。卯日也无聊得睡过去,直到清醒,发现自己被赋长书的长手圈住,他被勒得呼吸困难,忍耐着怒意从赋长书怀里爬出去。
宫中来人通传,让卯日进宫去陪惠妃娘娘用膳,赋长书身份特殊,少年不可能将他带进去,又觉得将人落下良心不安。
“你就和惠妃娘娘说,我今日去丰京着了寒,不便去宫中陪长姐,等我病好了,弟弟再去看望她。”
赋长书坐在床上直直地盯着他:“推了惠妃娘娘邀约,没关系?”
卯日伸了个懒腰:“没事,每月我总会推掉几次,更何况长姐常让我进宫于礼不和,就算是陛下恩典,我也不能仗着宠爱胡来。不去的话,还自在快活一些。弟弟,你先起来洗漱,我领你在长宫里逛一逛。”
午后雪下得更大,洋洋洒洒的,将宫中草木覆盖住,两人慢悠悠从宫中逛到戏院。
“你来的不巧,戏班子上月初回乡过节,没法叫你看了,”卯日披着斗篷和他说闲话,“今日原本要去练习傩舞,不过你来了,我便正好推了,只管领着你玩。”
赋长书瞧着有些笑意:“多谢以尘哥。”
卯日咳嗽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来者是客,我还没小气到把你丢下不管。虽然你小子嘴巴欠,可偶尔一两句倒还中听。”
少年停了步伐,有些跃跃欲试:“弟弟,要不我们上丰京去玩吧,晚上不回灵山。悄悄跑,走,和我去牵马。”
卯日一时兴起,赋长书也只管跟着人,他们当真又从灵山冲回了丰京,只在出门前派人给张高秋捎了口信,晚上不回去。
等到了丰京,卯日觉得冷,寒气直往脊背里钻:“怎么这么冷,明日不会下大雪吧?”
赋长书解了斗篷,披在他身上,给人系绸带的时候,示意卯日把下巴扬起来,只是少年身上披着两件斗篷,直接把脖颈淹没了,他的手指无意触到卯日的下巴。
冰瓷一般凉。
赋长书垂下头:“回去吧。”
“不回去,我们今夜就在外面住。”
“着凉怎么办?”
卯日搓了搓手:“没事,我不冷。走,我们去有居酒楼,往日夜里那里都会演出,我们也去看看。”
赋长书却不动,突然伸手将人扛起来,放在马上,自己骑上去,让卯日坐在自己前面,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抄过卯日的腰将他圈住。
“你做什么?”
“带你回灵山?”
卯日扯住缰绳:“回去做什么,再说这个时辰,等到了估计天都亮了,你不准备休息了吗?”
没想到赋长书直接说:“那我就带你去汝南。”
卯日靠在他胸膛上,觉得暖和,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赋长书厚实的胸膛:“我开玩笑的,长书哥哥,我们去有居呗,我早就想去了,可六哥他们都不肯领我去。”
赋长书垂下头:“你惯会骗人。”
“我没有,我是在哄你。”卯日笑眯眯的,察觉到他态度软了,于是拍了拍腰间那只手,“长书哥哥,让让我呀,我难得叫你一声哥哥,你难道不该哄哄我吗?”
赋长书:“油嘴滑舌。”
“怎么走?”
卯日来了劲,指挥着他在丰京道上慢悠悠闲逛,两人共乘一匹马,身侧还牵着一匹,就在灯火阑珊的长街上走马。
雪落在两人发顶,薄薄的一层,被灯火映得五光十色,如同琉璃。估计是因为靠得近,卯日没觉得冷,兴致勃勃和他介绍着沿途的乐事。
等路过一张面具铺子的时候,顺手买了两张傩面,他不用戴,只斜挂在头顶,把另一张青面傩神扣在赋长书脸上。
“赋长书,你信世间有神佛妖鬼吗?”
“为什么这么问?”
卯日伸手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无论凡间还是宫中,几乎事事都会起舞祭祀,求神灵庇佑顺遂平安。我总想着,西周人口若有六百万,可书上详细记载的神佛不过一千位,若人人有所求,她们听得过来吗?能逐一实现吗?”
赋长书:“不能。”
“我只知道,若我问神,你为何不同我传信,神佛灵巫不会回答我。”
“可我要是千里跋涉到你面前,亲口问你,你会给我答案。”
卯日笑了一下:“少来,要是我故意不回答你呢?”
“那我也知道我的答案了。”
赋长书瞧着人群,丰京富庶,徬晚还有杂技百戏,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蹋鞠,气氛热烈,目不暇接。
而汝南崇尚礼乐,规矩森严,往往日落便休息,赋长书若要学习,只能自己挑灯夜读。丑时就起来晨练,先去武氏那里学武,等到了学宫上课时间,赋长书再赶过去,偶尔还要去医馆检查身体,学习简单的医理。
大半年来连轴转,每夜沐浴后躺在床上,他累得合上眼,脑子里却掠过了在湘妃三峡遇到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繁重学业压得没空去想卯日。
可一旦想起来,少年就跟凿进了脑子里一般,越发清晰,且入木三分。从头、眉目、鼻梁、唇,到纤细的身量,白如雪的皮肤。
一遍又一遍想起来,如同是画卷,在脑海里印了一幅又一幅,叠在他脸上,压成山。
他摆脱不了,卯日好似一道魂灵萦绕在他身侧。
他躺在床上,黑黝黝的床顶潜藏着卯日的影子。
他起身挑星火,那豆粒大小的火光细细长长地燃烧,憧憧的火焰烧成了卯日的衣摆。
他洗脸、沐浴,水里会掠过卯日的脸庞,少年脸上淌着水,鬓发湿漉漉的,眼尾拘着一层泪光,又轻又柔,可望一眼,就让赋长书绷紧了脊背。
赋长书迷惘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觉得需要一个答案,这个问题谁都解答不了,就连拷问自己的内心,也只是沉默,所以他准备从汝南到丰京找卯日。
提前花了一月将途中的手续都办理好,学宫一结束课程,赋长书便翻身上马,去丰京找自己的答案。
神佛解答不了的问题,反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只有卯日能解答。
卯日是他读不懂的难题,也是他答案之书。
这是求神拜佛绝对换不来的回答。
两人到了有居酒馆,卯日将两匹马交给养马人,从引路小厮那接了两杯酒,递给赋长书,和他念叨。
“过有居者,谁不痛饮三大白?”
卯日说完便一干二净,又举起酒杯倒倾过来,展示空掉的杯子,等赋长书喝了那杯酒,又从小厮那接了两串腕系小钹过来,系在手腕上。
他塞到赋长书怀里,领着人往里进:“这是有居用来哄孩童的玩意,我还未成年,他们送我们一人一个。”
赋长书闻言要把腕系小钹取下来:“只有你没成年。”
卯日顺手拨了一下小钹,发出清脆的响声:“来都来的,戴着玩呀。我可付了钱了。”